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京城最是繁华之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东西二市大街左右两旁贩商吆喝之声此起彼伏。今日乃是七月初七，街市之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比往常来的更为热闹非凡。
护城河畔，石桥柳岸，一黑一白两名男子并肩而行，信步闲庭。黑衣男子手中鎏金纸扇轻摇，有说有笑为身边的白衣男子介绍着一路行来见过的人文风情，言语间谈吐不俗，引经据典。
白衣男子听得认真，偶尔驻足侧目，偶尔轻笑回应，两人间难得一片和蔼。
这二人便是趁休沐之日，相约同行的叶听涛，江凝光二人。
或许是恰逢佳节，又或许只是今日晴光正盛，无论男女老少脸上皆洋溢着满足而充实的笑容。名为“幸福”的清风吹拂在京城中所有人的心间，他们从心底里感谢着为他们带来如此美满生活的人。
不远处，一群孩童嬉笑打闹，口中念着的童谣朗朗上口——
“帝非帝，王非王，玄麟踏云焰皇旗……”
江凝光听到这段意义不明的童谣停下脚步，看向正在玩着抛球游戏的孩子们。
玄麟踏云焰皇旗吗？俗话说童言无忌，四年前的靖王军踏破皇城，焚毁皇宫的旧事如今竟成了孩子们编来玩闹的童谣。
叶听涛见江凝光莫名停下脚步，不明其意正欲询问，一旁孩子们玩耍着的皮球飞到了他身上，在他干净整洁的玄黑锦袍上留下一个脏兮兮的球印。
衣服被飞来的皮球弄脏，叶听涛却没有生气，顺手接住了皮球，向不远处的孩子们大声招呼：“喂！你们的皮球——”
孩子们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其中的一个小男孩跑出来，这孩子一脸开朗阳光，比旁的孩子高一些，一看就是他们中间的孩子王。男孩从叶听涛手上接过皮球，爽朗道谢：“谢谢叔叔……啊，叔叔的衣服脏了，对不起！”
男孩看到叶听涛衣服上的脏印子立马低下头道歉，看那熟练的样子估计这样的“祸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叶听涛倒是不在意的摆手：“没事没事，不用在意。”
“叔叔真是通情达理，菩萨心肠，怀济天下……”男孩也不管说的对不对，张口就来把学堂先生教的几个成语拿来乱用。
“你这小孩尽说些胡话，成语哪是这么用的。”一旁的江凝光蹲下身，与男孩平视，指了指身后的叶听涛。“这人长得如此凶恶，一看就是尊煞神，你的伙伴们都不敢上来，你不怕他？”
“我长得明明如此玉树临风，哪里凶了？凝光你这话有些过分了吧。”叶听涛在一旁抗议，却被江凝光无视了过去。
那小孩被问到这个问题，咧嘴一笑：“我不怕，我娘说长得凶的人都是和战神大人一样的大英雄，他们凶是因为要吓唬那些真正的坏人！”
说着小孩抬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叶听涛：“这个叔叔肯定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大英雄……”重复着这几个字江凝光笑容淡了几分，随即摸了摸那小孩的头。“你的小伙伴等急了，快回去吧。”
“哦，好。”小男孩一边往回跑一边向他们挥手，“叔叔，大哥哥，再见！”
“凭什么我是叔叔？”见小孩走远叶听涛嘟啷，微微不忿。
江凝光起身斜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难道不是吗？叶叔叔。”
这句“叶叔叔”喊得叶听涛浑身一麻，心里那点不爽瞬间烟消云散，受用的很，故而瞬间改口：“叔叔就叔叔，凝光说什么都是对的。”
一边说着，叶听涛一边在脑子里幻想着江凝光羞红着脸软软糯糯地叫自己“叶叔叔”的场景……
虽然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只要一想到平时爱逞强的小皇帝示弱就不自觉的很期待，而且让人既想疼爱，又想往死里了欺负。
咳咳，当然这种想法只能憋在心里。
“我倒是没想到，你倒讨小孩子喜欢。”微风拂过脸颊，带起江凝光脸庞处一丝黑发轻扬，柔化了他的棱角，仿若置身在山水墨画中。
“那可不，我小时候皇城一霸，皇宫里所有的小孩唯我马首是瞻。”叶听涛颇为自豪的吹嘘起自己当年的那些“风光伟绩”。
“皇城一霸？靖王府自古戍守边关，府邸选在龙崖关，王爷小时候怎会是在京城。”江凝光问，在他的记忆中清君侧前叶听涛可一直都在龙崖关，只有一次因为打了胜仗而回了京都。
叶听涛用一种怀念的口吻说起了当年的一些旧事:“我小时候边关一有战乱，先皇便会下旨让我入京，美其名曰照顾和保护靖王世子，但实则……”
叶听涛话没有说完，江凝光却也明白他的意思。表面说是照护，实则是为了监视以及作为人质威胁老靖王莫要拥兵自重，试图借机叛乱。
“然后呢？”
“然后？”叶听涛说到这一脸哀怨，装作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然后一到了皇宫就遭到了你那些哥哥们的欺凌和打压，在偌大的皇宫里就是个小可怜。”
“小可怜？王爷真会说笑，想必过了没多久，我那些皇兄们恐怕一个都没讨到好。”江凝光根本不信他这说辞，直接拆穿他。
“哈哈哈，不愧是凝光，真了解我。”被拆穿了的叶听涛放声大笑，继续讲自己那鸡飞狗跳的童年。“正是如此，我虽然被那些皇子孤立，但我可是在祖父父亲的军营里摸爬打滚长大的，你那些哥哥的小手段哪够我玩儿的，一个个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做了什么？”江凝光觉得自己大概已经预见了结局。
“在上骑射课的时候把他们全都打了一顿，保证没有一个人能有一张完整的脸。”叶听涛自豪地扬了扬下巴，“第二天没有谁敢忽视爷。”
“哈哈哈哈哈哈，真有你的风范！”江凝光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叶听涛注视着江凝光开心的笑颜，觉得把自己这段幼时闹出来的笑话说出来能够博美人一笑也是值了。
凝光长得那么好看，一定要多笑笑才是。
笑够了江凝光才问道:“可我幼时似乎并未在皇宫中见过王爷。”
叶听涛的笑容淡了几分，看着江凝光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其实是见过的，只是那时你太小了，不记得而已。”
应才人，那个温柔如水有着绝世容颜的女人，小皇帝的亲生母亲。
“你认得我母亲。”聪明如江凝光一下子便推理出真相。
叶听涛五岁入京，无意间识得了温柔的应才人，以及她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宝宝。
“是的，你母亲真的很好。”说起那位故人，叶听涛的语气中除却怀念外还增添了一份惋惜。“她是所有娘娘中最平易近人，我，以及你那些哥哥们都和喜欢她。她待孩子们很有耐心，无论何时看着我们了，就会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香甜的糖果分发给我们。”
江凝光默默听着叶听涛说起他自己并不熟悉的娘亲。
“她是所有男孩子梦中的神女，也是所有女孩子想要成为的模样。我那个时候最喜欢的便是偷溜到她宫中玩，久而久之她便会叫宫人做些我喜欢吃的零食备着。”
有时她心血来潮也会想自己做，在一众长相精致卖相可口的美食中，最难看的那个就是她自己做的。
叶听涛的娘亲是在生他时难产去世的，从此他爹再也没续过弦。应才人的温柔，应才人对他的关心，填补了他有时有关母爱的残缺。
“后来呢？”江凝光问，冷淡的口气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娘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应才人太好太受宠，久了便迎来了妒忌。这后宫里从来不乏心狠手辣之人，江凝光三岁那年应才人被人毁了容，从此帝王宠爱不再，毫无靠山的她最终郁郁寡欢，用一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那个温柔而懦弱的女人，失去了曾经的光景彻底疯了，最后选择死在了自己孩子的眼前。
“后来你出生了。”想起那个在襁褓中对自己展开笑颜的孩子，叶听涛笑得无比温柔。“她很开心，她说要把最好的都给自己的孩子，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做天底下最开心的人。”
那个时候，小小的叶听涛也暗自发誓，要一辈子守护好这个“娘亲”最爱的弟弟，绝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可他违约了，叶听涛在心中苦笑。
“她真的很爱你，凝光。”
后来，没过多久边关大捷的消息传来，叶听涛回到了靖王府所在的龙崖关。等他再回到京城，他才知道那个被他视作“娘亲”的女子早就香消玉殒，而他当年发誓守护的弟弟也过得并不好。
江凝光笑了，如同听到了天底下最搞笑的笑话，他道:“那我便告诉你一下，你所谓的很好的应才人的最后吧。”
“我三岁那年，她被人毁了容，皇帝再也不喜欢她，曾经热闹无比的月裳宫变得门可罗雀。曾经恭维讨好她的那些人全部落井下石，她曾疼爱的那些皇子们视她为鬼怪妖魔……渐渐地，她疯了。”
江凝光淡淡说着，似乎当年那些场景在眼前重现。
“她变得喜怒无常，暴戾恣睢，那两年我身上一般都带着一些或新或旧的伤痕。”
叶听涛越听越心惊，名为心疼的情绪淹没了他，让他无法呼吸。
“够了，凝光！别说了，别说了……”
“然后，有一天，她把我和她关在房间中，她看了我很久，最后用早就准备好的白绫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江凝光却是想没听到一样，继续说着。
叶听涛将江凝光一把抱进怀里，颤抖着声音:“好了，凝光，没事了，别说了，也别想了！”
“她就这么死在了我面前。”
应才人，他的母亲，她太天真，太单纯，太容易相信人……她太弱了。
在皇宫中，弱小的人只有死亡一条道路。
所以，他要变强，要做真正的王……而眼前的人则是他最大的阻碍。
江凝光回抱了叶听涛，脸上挂着一抹虚幻的微笑。
“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河岸的杨柳下，两人相拥而立，离的很近，却又很远。
近的是身体的距离，远的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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