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凝光在这个世界和叶听涛过完了一生,最开始的十年他做了一个明君,后来的二十年他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弟弟,与叶听涛一起走遍这个世界——从青山绿水,到雪山草原,再到大海荒漠……他们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与回忆。
然后,是最后的二十年。
他们在一处江南的小镇里住了脚,盘了一家酒楼,雇了两三个伙计,请了个说书先生,听来来往往的商旅们说起在哪看到的见闻,听醉生梦死的书生念叨那怡红院里的姑娘,听浪迹江湖的剑客吹嘘自己又挑战了几个大家……
时间便在这样的家长里短中缓缓流逝,斑白爬上鬓角,曾经的不可一世都在时光中变成了史书上一页页墨痕,留与后人传说。
先走的那个是叶听涛。
他走的时候并不痛苦,只是有些不舍得——明明已经在一起过了一辈子的时间,可他依旧觉得不够,还是那么贪心。
他不舍得的,不舍得他的陛下,他的凝光,他一生,不,他唯一的挚爱。
可再不舍得,在生死之前却是那么的无力。
叶听涛走的那一天,外面的阳光正盛,院子里栽的那颗桃花开得很灿烂。
江凝光静静坐在叶听涛身旁,望着窗外的桃花,风起,花瓣便落了一地。他收回了视线,淡淡开口,脸上不辨悲喜:“你要死了。”
“……”
叶听涛没有说话,江凝光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想听我说什么,我们在一起过了一辈子,可那句话我始终没有说。”
听到这,躺在床上垂垂老矣的人,那双本来已经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竟然瞬间明亮了起来。
“这么激动?”江凝光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可大概不能如你所愿了,即使到了如今,你想听的那句话我还是不会说的。”
“为……什……么?”床上的人嘶哑着声音,拼尽全力问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呢?这一辈子他做的还不够好吗?
“因为,我还没有资格。”
江凝光说出了这句话时,脸上有一丝难过。
“那天晚上,其实我根本没有醉,我也早就知道你在……叶听涛,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他背对着那个和他已经共度了一生的男人,用平淡的语气坦白着自己的罪。
可正因为他背对着他,所以他不知道,在他说这些话时,床上的人的表情是多么的无奈。
“设局让你对我感兴趣,设局让你喜欢我,设局让你觉得对我有愧,设局让你知道那副画……可我做这些并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为了任务。”
任务?
“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不是曾经那个冷宫皇子,我来这个世界的目的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我的任务便是你。”
江凝光终于转过了头,脸上的表情是叶听涛熟悉的江凝光独有的冷静,或者说,冷淡——那种对任何事物都漠视,都不放在心上的冷淡。
若是几十年前的自己看到那个这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大概会伤心吧,可彼此相处了几十年,他清楚知道,凝光面上表现得越是冷淡,其实越是害怕。
那是凝光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懦弱。
他抬起了自己犹如枯枝的手,上面已经爬满了皱纹,轻轻地抓住江凝光的手,努力发出声音:“别……怕……我……在……”
江凝光顿了顿,再次开口:“等你死了,我就会去下一个世界,开始另一段人生,然后完成同样的任务。”
抓住江凝光的手不禁紧了几分。
“在那里,我会遇到一个和你很像的人,然后像对待你一样,设下一个会让他喜欢我的局,而我则要陪他一生……他们告诉我说,我在每一个世界都会遇到那样的人,而这些人其实都是一个人的碎片,我的任务就是将这些世界里的碎片融合。”
“这些碎片,都有着同样的名字——叶听涛。”
明明还是那副冷淡到近乎冷酷的表情,可叶听涛偏偏在那上面看见了不安。于是他哑着嗓子问道:“他们……都是……我……吗?”
“我不知道。”江凝光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是,或许不是,记忆不同身份不同成长的环境也完全不同时,即使是同一个人的灵魂,也真的能算是一个人吗?
“等我……死后……我……这块碎片……会和你……一起走?”
“你会和下一个世界的碎片融合。”江凝光道。
叶听涛安心地笑了:“那,我不会……把你让给他的……”
之后,整个人便如同睡着了一般,再没了气息。
与此同时,无机质的系统提示音响起了——
【系统】确认此世界目标已死亡,任务进度已达100%,请宿主赶快准备跃迁。
【系统】确认目标许下“再世续缘”承诺,开始抽取并收集灵魂。
叶听涛真的死了,这个陪伴了他一生的人,真的再也不会醒来了。
“叶听涛,下一次,我什么都不会做。如果你……”
说到这,江凝光没有再说下去。
他静静躺在了床的另一半上,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唤醒了在四十年前选择沉睡的系统小七。
“小七,准备去往下一个世界吧。”
意识渐渐沉入一片黑暗中,本以为会这样昏睡下去直到从另一具身体里醒来,可江凝光却开始在做梦。
又是那个与他有着同样容貌的人。
“既然你已经从那个世界离开了,那么封印在我这里的记忆也该换给你了。”
那人说完,便化作一团光点,最后白光大作,一切都被白光吞噬了,包括他自己。
……
昆山的雪总是下得很静。
山上的积雪总是不化,故而无论四季,昆山的景色万年不变——一眼望过去的雪,一眼望过去的白。
一如江凝光在昆山上的生活,自出生起便是如此,修炼吐纳然后练剑。
他不明白修炼有什么用,练剑又有什么用,只是师父叫他这么做了,他便这么做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这安静的昆山突然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变得热闹起来。
那天,昆山难得没有下雪,太阳照在身上甚至有些暖意。
师父从山下回来,却不是一个人,而是牵着一个火红火红的……团子?
不对,那应该是人类的幼崽。只是因为害怕山上的寒意而穿得太厚,故而远远看去便像是个滚动的红色团子。
山下的人类幼崽似乎在寒冷的天里的确是这么穿的。
师父带着那孩子一步步向他走来,走的不快,似乎是顾忌着那孩子的脚程追不上自己,走太快了会让那孩子摔倒。
毕竟,那孩子与他不同,还是个脆弱的幼崽。
“这是你师弟。”师父对他道,神色很是冷淡,转头又看向躲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孩子,半弯下身子温柔地笑着摸着那孩子的头,给他介绍江凝光的身份。“涛儿,这是你师兄,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
他反应了一秒,然后对那孩子叫道:“师弟。”
然后他便看到那团小小的,全身火红火红的团子露出大大的笑容,脚步不稳跌跌撞撞跑到他身边,一个不稳跌进了他怀里,可那团子却不在意抬头甜甜的叫了一声:“湿胸~”
啊,是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类幼崽。
好软,好小,好弱。
他只需要一剑,不,只要轻轻的掐住他的脖子,这个人类的幼崽就会死掉。
这么脆弱,一定要好好保护才行。
他这样想着,平生第一次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师父再次开口了:“这个孩子名叫叶听涛,以后会继承我的衣钵,我会亲自教导他的功课,而你记得负责照顾这孩子的饮食起居。涛儿尚未开始修行,身体娇贵,尚需进食三餐五谷,我这次从山下带了许多带灵气的食材,你拿去制成灵肴,用到涛儿学会辟谷应该够了……若是不会,自行前去书阁翻阅相关记载。”
“是,师父。”
他默默将师父说的记下,打算过会儿去书阁学习灵肴的做法。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且先照看着他。”
师父留下这句话,便又走了。
师父总有许多事要处理,他已经习惯了。
“啊!狮、虎……”见师父离开,那孩子便闹腾起来要跟去,江凝光连忙抓住那孩子,可那孩子却执着得很,偏要去追师父,甚至急着大叫起来。“狮虎,狮虎!狮虎、走了,要去……”
“不可以去。”江凝光拉着那孩子的衣后领,冰霜般的神情就像昆山的雪。
“要、狮虎……”那孩子看见江凝光这样的表情,眼泪突然就蓄满了眼眶,终于忍耐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哇啊啊啊啊啊——”
那孩子越哭越大声,越哭越起劲,在茫茫的雪地间这哭声显得格外刺耳。
可江凝光只是皱了皱眉。
“别哭了。”
那孩子兀自哭得起劲,根本不理他。
江凝光的眉头皱得稍微深了点,得想个办法让他不哭才行。山下的凡人是怎么安抚幼崽的来着?
好像是……把幼崽抱着用十分轻的力度拍打背部?
江凝光试着回想起自己曾经看到过的情景,将那孩子拦进怀里,那孩子的头刚刚埋进自己胸口,江凝光一只手环住那孩子的腰,一只手轻轻拍打那孩子的背部,嘴里则学着山下的那些安慰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的声调细声哄着那孩子:“涛儿乖乖,不哭不哭……”
或许是他蹩脚的安抚起了作用,也或许是哭太久哭累了,那孩子竟然就这样缩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没有办法,江凝光只有将这坨团子抱进暖和的屋里去。只是他如今也只是十岁左右孩子的身量,抱起一个两岁的孩子虽说不重,却也有些困难。
将那孩子艰难地放到床上去,刚想着脱身,却被那孩子抓住了衣角,他抬头看过去,那孩子明明还没醒,只是表情从方才的安心熟睡变成了一张哭丧不安的小脸。
看来他一走,这孩子就又会醒来哭闹起来。
这可有些难办,他想。
思考了一会儿,他从芥子空间中拿出一块大大的正方形绸子和一根布绳。然后,将绸子铺开,将孩子放在中间,把孩子裹起来,再用绳子把孩子绑在了自己身上。
他动了动手脚,很好,不会受到限制。
紧接着,他便去了书阁,找出灵肴相关的书籍看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背上的孩子在一阵诱人的香味中醒了过来。
“你醒了?”
江凝光第一时间察觉到背上的孩子已经苏醒过来,解开身上的绳子,将孩子放了下来。
那孩子动了动鼻子,随即眼睛一亮就要朝那香味发出的地方跑去,只是再次被江凝光给抓住了后衣领。
“站在这里,别动。”
“香,要吃、饭饭!”那孩子手舞足蹈地给江凝光表示了自己的想法。
江凝光看了看身后漂浮在半空的丹炉,以及丹炉中正在煮的灵肴,手一招,让丹炉自己飘了过来。
“饭饭!”那孩子高兴地欢呼了一声。
阻止了那孩子想要徒手抓饭的举动,从储物空间拿出一套寒玉餐具,用汤勺把煮好的灵肴乘进了寒玉碗里。
寒玉碗自带的温寒刚好中和了灵肴的滚烫,进嘴时的热度刚好合适。舀起一勺温热的灵肴,放到那孩子嘴边,那孩子张嘴乖乖吃了进去。
江凝光难得生了些紧张的情绪,灵肴这样的东西他也是第一次做。虽然按照了书上所说的去皮去壳后放进丹炉里炖煮即可,可到底怎样他却没有把握。
不过还好,唯一的食客倒是很给面子,开心地给了江凝光一个大大的笑脸:“好吃!”
他点了点头,又喂了那孩子一口灵肴,那孩子也不客气将到嘴的吃食全部吃了个干净,一盅灵肴便悉数进了这个孩子的肚子里。
看着见底的丹炉,他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不知道小孩子该吃多少,但总觉得这孩子好像比起山下那些凡人幼崽有些过于能吃了……师父带回来的那些食材真的能坚持到这孩子学会辟谷吗?
从来只听师父命令,很少自主思考的江凝光,第一次产生了质疑。
可不管江凝光怎么想,吃完了饭安静没有多久的孩子在房间里闹腾了一会儿,就又困了起来。
“湿胸~要、睡觉觉!”
揉着惺忪的眼睛,孩子拉着江凝光的衣角撒娇。
江凝光想了想,把小孩子放到了床上,转身就要离开,但,他的衣角再次被抓住了。
他转过头去,那孩子拍了拍身旁的床铺,理直气壮地嚷道:“一起!觉觉!”
“我不需要睡觉。”
那孩子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将床铺拍的更响了:“湿胸!一起!床——大!”
“你自己睡。”
江凝光换了种能让这孩子听懂的说法。
可谁知那孩子却像是遭受到惊天霹雳一般,听到湿胸不和自己一起睡觉,眼泪再次快速在眼眶中蓄积,开始在床上滚来滚去嚎啕大哭起来:“呜哇——不要自己睡——要湿胸!要湿胸!要湿胸——”
“……一起睡。”
江凝光只好妥协。
“哦!一起~”眼泪以难以置信的程度止住,那孩子欢呼一声乖乖地自己盖好被子,将床的另一半留给了江凝光。
江凝光没有办法,脱了鞋上床,陪孩子进行睡觉这项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行动。
孩子很快就睡着了,而本来只是假寐的他却也在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况下,第一次睡着了。
窗外,雪还是下得那么安静,而房内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睡得很香。
昆山的积雪还是没有化,一望无际的还是雪与白,可他的生活却闯入了一个火红的团子,让他日复一日的生活有了变化。
让他,真正以“人”陪同叶听涛,悄然成长了起来。
……
不知那一世的记忆像梦一般展现在眼前,随着记忆里的自己渐渐沉睡,现世的江凝光苏醒了过来。
“宿主,你醒了啊!我们已经在第二个世界了。”
一个身着但粉色背带裙的小女孩儿突然将他的大脸怼在江凝光眼前,江凝光条件反射地就将他拍出一米之外。
不管“重伤吐血”的小七,江凝光环顾了一遍四周。
昏暗的房间,静静运转着的空调,富有现代主义设计的各式家具,透明壁橱中整齐排放的各式影片,书柜上一排排与演艺有关的书籍……江凝光走下床,来到落地窗前,将黑色的窗帘拉开——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比比皆是,交叉错落的架天大桥环绕城市,明明是夜晚可城市的灯光却能彻夜不息。
这里,是江凝光熟悉的现代社会。
他,真的来到第二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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