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绸缪束薪4

    “几时了?”

    潮湿夜风中,少年抱膝坐在屋檐下冰冷的石板之上,目光呆呆地望着一处。

    侍立于他身旁的侍女闻言低低应了声:“殿下,寅时了。”

    “父亲走了多久了?”

    侍女垂眸,涩然道:“有两个时辰了。”

    “嗯... ...”

    少年又坐了片刻,忽然单手一撑石阶,石阶上湿冷的触感在他指尖蔓延,他却恍若未觉。

    眼看着身旁侍女的神情愈发惨淡,最后几乎要落下泪来,少年却忽然伸了个懒腰、展颜一笑。

    “这么久还没回来,那看来是回不来了... ... ”

    昨日戌时,符流领王城精兵而去,然彻夜未归。

    而后子时时分,符流贴身护卫却奔袭而回。言说己方受到了埋伏,符流将军更是在此战中身受重伤、无力回城,是以无奈派他回城以求王城救援。

    彼时,他站在门外,静静看着屋中的父亲。

    那是一国君主,那是他最敬仰的人。

    他看见这个人起身行到这名护卫身旁,叹着气拍了拍护将的肩膀。

    然后,一声苦笑。

    他自然很清楚父亲为何苦笑。

    ——因为这名护卫说的,必然是谎话。

    符流,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求援的。

    离戎的大将符流,绝不会让自己的国主为自己铤而走险,绝不会让王城因自己陷入危难。

    更何况,符流很清楚,整个国家早就没有能派去解其困厄的军队了。

    离戎国土面积极小,单靠擅弓箭之道及制造弓箭而被玄宁之主赏识。

    虽然表面看起来国泰民安,可却有个致命的弱点——

    这个国家,不产粮食。

    他们没有可以种植食物的领土,也没有擅长种植食物的人民,所以他们只能依靠于其他国家而活。

    可现在玄宁疲于应对缃素和银翎,已自顾不暇,给他们离戎的粮食也越来越少。

    此次与林氏国之战,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如果能打赢这一战,他们就有了向玄宁之主求粮的理由,他们的臣民才能填饱肚子。

    正因知道这一战有多重要,所以举国上下堪称背水。

    林氏国粮草充足,又有灵兽庇佑,现在还多了个实力不明的“久冥”相助。

    可他们离戎有的,却只是与其殊死一搏的勇气。

    与符流同去的,几乎是全城精兵。

    装在他这些士卒箭筒中的箭矢、是他们的家人连夜为他们赶制出的保命之物。

    每一箭,都带着有去无回的决然。

    这样的军队怎么会求援呢?

    可即便这话漏洞百出,即便明知是骗局,可他的父亲却还是去了,义无反顾地奔往了那个虚妄的“求援之地”。

    ——因为他的父亲是一国之主,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也得去看一看。

    更何况,如果符流真的全军覆没,就算他这个国主能躲在王城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不如离城赴死,这样,或许敌军还能给城中百姓留一条生路。

    月行中天,星罗棋布。

    父亲与他擦肩而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往昔考教他功课时那般柔声道:“箭法可有进步?”

    他点头:“当然!”

    “真好。”父亲笑着道,“我就知道,我的儿子... ...绝不会是孬种!”

    当然不是!

    少年从回忆中回神,忽然将背脊挺得笔直、转眸对身旁侍女道:“我听见外面有喧哗,你去看看。”

    领命而去的侍女不过片刻便折身而回,却并非孤身一人。

    与之同来的人着了一身灼然红衣,即便在沉沉暗夜之中,仍有华彩夺目。

    “叨扰了。”

    对方解剑在手,甚有礼貌,真像只是过路的旅人一般。

    少年压抑住内心的慌张与无措,强作镇定地看了看侍女:“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然而平时最是听他话的侍女、此时却像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一般,低着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少年心中急得咬牙,暗骂“糊涂”,面上却只能佯装出怒色,喝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侍女闻言倏然抬眸,一双眼瞳中已有莹莹水色。

    她迟疑许久,终于艰难地应了声“是”,随即俯身一礼。

    这一礼,却拜得极深。

    见侍女终于离开了院落,少年才稍微松了口气,向前一步道:“不知您是?”

    对方眉目微动,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才回道:“久冥之主。”

    久冥之主?!

    少年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向后疾退了一步。

    即便已经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性,可眼前这种可能还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久冥之主,竟然亲自来了?

    他怎么会亲自前来?

    少年自然不知道,他眼前这位想得却极是简单。

    ——商酌和阮阮都派出去了,若让疏言前来又总觉得太过危险、只好留下他看家,可其他人自己又信不过。

    所以他便亲自来了。

    被这惊人消息冲击到失语的少年沉默了许久才道:“那... ...我父亲呢?”

    梁语干脆利落:“死了。”

    这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少年眼中光芒瞬间全部熄灭,只留一潭死水。

    他怔然反身,从屋檐下的箭筒中抽出了一枚羽箭。

    梁语敛眸望着他,指尖已暗暗搭上了剑柄。

    “我并不想赶尽杀绝。”梁语道,“我此来,只为劝降。”

    少年闻言竟忽然轻轻一笑,然而却并没有以箭攻击。

    他只是抬手仔细摸了摸箭上翎羽,旋而沉声道:“您放心。我离戎当初背叛久冥,臣服玄宁,本就不合天道,其罪当诛。我不敢有复仇之心。”

    梁语握剑的手微微一顿:“那你... ...”

    少年叹了口气:“但而今主上已杀我父君,与我有杀父之仇,此仇不共戴天。”他抬眸望向梁语,“请恕我... ...不能臣服于与我有此深仇之人。”

    少年收回凝视梁语的目光,抬眸望月。

    “我离戎当初背叛久冥,是为了替臣民谋一条生路,自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心愿,就算要背负‘叛主’的恶名,只要能让大家活下去,就不算什么。”

    “可原来... ...我们都想错了。”

    他嘴唇微抖,眼前已有雾气。

    “想在这样的乱世活下来,怎么会只是个小心愿呢。”

    “活着... ...多难啊!”

    少年提箭而起,寒凉箭镞顷刻便被他胸膛的炽热血色吞没殆尽。

    他艰难转眄,看向梁语:“请您一定要... ...善待我离戎臣民啊... ...他们会制弓箭,他们... ...会帮您的... ...”

    他们不是没用的人!他们在很努力地活下来了!

    所以... ...

    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梁语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早已滑落,他看着少年在自己面前慢慢跪倒、合眸、最后跌落于地。

    血是暖的。

    成王败寇,原来在这个世界也是这样。只是没想到,这人竟说死就死!

    疏言不是说离戎国的人都很怕死的吗?

    要不是怕死,也不至于久冥刚刚离散,就举国叛变、各种墙头草了!

    现今这人死得这样痛快... ...是因为王室的傲骨么?

    他敛眸最后看了眼少年的尸身,后退转身。

    可惜了。

    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若是在原来的世界,这少年还在上高中呢。

    “主上!”

    只是梁语刚刚走了两步,却忽然从院落外冲进一个人来。

    这人正是犬封国国主派来护卫他的大将之一,名为莫仍。

    此次能如此顺利攻下王城,自然不是梁语一人之功,也多亏了这位将军的英勇善战。

    然而此刻梁语看了莫仍一眼,却不由稍稍皱了眉。

    毕竟是一员大将,怎么这般慌乱?

    “何事?”

    莫仍暗暗咬牙,眸中竟全是悲悯之色,他挣扎许久,才支吾着对梁语道:“主上,王宫之中... ...”

    王宫之中?

    梁语敛眸想了想,他似乎是告诉过莫仍迅速将王宫中其他人都抓做俘虏来着。

    “俘虏有问题?”

    “不... ...”莫仍垂眸,忽然身子一沉、单膝跪地道,“是属下无能。”

    他涩声道:“举宫上下全部自尽... ...已无活口!”

    梁语眸色一僵,刚想说些什么,却从转廊处又绕来了一个侍卫。

    这侍卫跑得甚急,刚转进庭院便跪倒于梁语身前,却嗫喏了许久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梁语心中已有不好之感,迟疑许久才道:“又怎么了?”

    “主上... ...”侍卫喉结上下滚动,握拳行礼的左手甚至在微微颤动着,“适才我们派人封城,准备清点城中人数,可是... ...”

    他凄然垂眸:“可是城中... ...城中上至耄耋、下至孩提,已全部身陨,全城... ...以死殉国。”

    以死... ...殉国?

    梁语手上一松、佩剑铿然落地。

    满地尘埃染染间,隐有凄凉血色。

    他忽然想起,适才被他于半路截杀的那位离戎国主。

    彼时这位国君已自知不敌、横刀于颈侧,已存将死之志,可却眉目间却偏偏有丝释然之意。

    刀影之中,离戎国君对梁语幽幽一叹,从容道:“身为叛主之臣,本无颜与您相见,而今又怎敢与您刀剑相向。我自当了断,不敢叫您为难。”

    刀光断于月色之中,血光代之。

    既然当年背叛久冥是为了求生。

    那而今,便将这叛君弑主、奴颜屈膝换来的“生”,还于旧主吧。

    也算是... ...

    尽了我离戎本该尽的、迟来的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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