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华山庄 48
凉风习习, 树影婆娑,夏虫藏在生命尽头做着最后的挣扎,它微弱而低沉的嘶吼未刀尖的血谱一曲挽歌。
原本是温柔良夜, 却被遮天蔽日的肃杀吞没,重甲摩擦声伴着踏步噌噌作响, 将良夜的寂与静都锁在金属的冰冷缝隙中。而重甲之下,锋刃与肃杀的眼,齐齐把漆黑夜幕划得斑驳落破。
夜的碎片慢慢下落, 一片片是叶的形状。
风过耳。
柳黛跳下高墙,绕过面前瞠目结舌的李茂新, 径直上前去,挑起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查看昏昏沉沉的苏长青,她伸手探他鼻息, 又摸上脉门,心中大石总算落地,这才有空余去交待李茂新, “好啦, 别哭丧个脸, 暂时死不了。”
这句话没把李茂新劝好, 反而让他越发拉长一张脸, 两撇浓黑的眉毛都快扭成一团,说话更是带着哭腔,“柳姑娘你总算来了”
一张嘴便再也憋不住,又不敢放声大哭, 只得咬着牙抽泣, 委屈的像个受尽刁难的小媳妇儿, 还要当她是举世大救星,人间活菩萨,张开双臂便要投入柳黛怀抱,连背上的手足兄弟都顾不上。眼看苏长青死鱼一般慢慢从他背后滑落,柳黛侧身一闪,从李茂新身后接住苏长青。
昏然恍惚之间,苏长青软绵绵唤出一个“柳”字,紧接着去双眼翻白,睡得人事不知,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此时脚步声逼近,一下一下仿佛踏在耳边,柳黛回首一推,把掉落的苏长青塞进李茂新怀里,一不小心看见李茂新眼角含泪,欲言又止,仿佛一只濒临遗弃的狗,拿一双黑漆漆湿乎乎的眼睛向她摇尾乞怜。
柳黛最受不得黏黏糊糊的劲,立刻恶狠狠瞪他一眼,形如李逵,声若恶鬼,“别哭了赶紧躲外面。”
“噢”李茂新直愣愣地点头,倒像是受过活佛点播,咬牙拼上最后一分力气,扛起苏长青退后几步再猛冲上去,左右墙壁借力,一跃而起,勉勉强强翻过屋顶,再扑通一声落在院内。
猪腩肉砸在石板地上,摔得扎扎实实。
李茂新先还秉着三分理智,把背上受伤的苏长青轻轻放下,过后立马弹跳起来,一起身捂住屁股,疼得一个劲龇牙,只怕他引以为傲的小翘臀就此一分为四,再不能往那脂粉堆里去讨姐姐妹妹们欢心。
倒宁可死了,也不愿就此屈辱地带着四瓣屁股苟活。
高墙另一边,眼界百姓慌忙关窗锁门,抖抖索索避开墙外是非。
天边藏了大半夜的月亮终于从密云背面探出头来,月光朦胧婉约,为天地万物笼上一层轻薄的纱,这里头自然也包括满脸胡须、贼眉鼠眼的柳黛,她在这层纱里显出十万分的猥琐,路旁黑猫见了都要绕道走,生怕她一把抓上猫后颈,就地生火煮猫汤吃。
猫跑远,狗却冲到跟前,传闻东厂养的猎犬撕过活人,一只只高壮健硕,与狼匹敌。
而今四只猎犬守在巷子口,八只嗜血的眼睛牢牢锁住柳黛,狂吠之下,瞬时间就要扑上来将她撕碎。
柳黛的刀还未出鞘,她身子伏低,双腿半蹲,跃起时刀身向上一扫,四只猎犬便如落叶一般从巷尾扫得跌落到巷口去。
重甲兵头领指着她大喊“矛头小贼,还不束手就擒”
柳黛捏个粗粝沙哑的男声答“老子才不是什么矛头小贼,老子是你爷爷”
那头领显然被她激怒,啊呀呀大喝一声,两人的刀几乎同时出鞘,只不过柳黛横道在前,岿然不动,对方刀尖向下,身体前倾,领全队二十余人向她猛冲。
铿锵声不绝于耳。
李茂新抱着苏长青藏在一棵矮松与怪石之间,竖着耳朵听一墙之外,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月影之下,她杀起人来如同砍瓜切菜,偶然间一截断手飞过高墙砸在李茂新头顶那棵矮松上,断断续续往下滴血,那血还带着人体的温度,一颗颗坠在苏长青苍白的面颊。
李茂新摇头咋舌,“怎就练得这般厉害,好在不是来杀我的。”
他暗自庆幸,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但这点子快乐并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他就会知道,自己是在柳黛名单之上的人,想逃都迈不动步。
不超过一炷香时间,铿锵声止,只剩一片哀鸣。
先前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从高墙上落下,打斗之中胡子掉下一大半,柳黛抓起来一撕,把嘴唇周边皮肤撕得通红。她却像是个没有痛觉的人,随手扔掉假胡子,面不改色地与李茂新说“杀是杀不完的,很快就会有另一队人追过来,咱们得赶紧走。”
她拽住苏长青手臂,往肩上一带,扛苏长青就跟扛个棉花袋子一样,轻轻松松,跑起来面不红气不喘,李茂新身无重物,却还被她落在身后好大一段,想问问到底去哪也没机会。
只因跑得太快,一开口凉风灌进嘴里,透心凉。
在李茂新即将跑死在山坳枯草之间时,柳黛换了个姿势把苏长青弯折起来扛在左肩上,单手按住他大腿,以免跑动时颠簸来去把他颠到地上,伤上加伤。
李茂新看在眼里,在背后对她竖起大拇指,赞她真真是“铁汉柔情”。
最终,柳黛停在一处空旷阴森的老宅院,院门上牌匾只剩半边,瞧不出是谁家门户,竟蛛网成团,落叶成堆,落破至此。
李茂新捂着胸口喘气,“这这是哪啊”
柳黛回过头深深看他一眼,声音透出刺骨的寒凉,“这将是我埋骨之地。”
“什什么”李茂新被她的话下出一个激灵,见她跨步上前,想也没想就跟上去,却眼见她扛着苏长青这么个一百四五十斤重的大男人,陡然间拔地而起,一个轻巧纵云梯,已然落进院内。
李茂新睁大了眼睛指着柳黛方才站立过的位置,抖抖索索穿着长气,“这这怕是个怪物吧”
说完也不怕自己被怪物一口吞了,再提一口气,准备登云纵雨,结果疲惫之下半道卸了力,“哎哟”一声,挂在墙顶。眼前柳黛却只管走自己的,头也不回一下,他只得靠肚皮的力量,蠕虫似的慢慢挪,把自己挪到墙的另一头,落地时又是一声闷响,疼得他一张俊俏的脸扭成麻花儿似的一团,眼耳口鼻都在使劲,憋足一口气才避免自己喊出声来。
他爬起来,摸着屁股,一扭一扭跟上柳黛,眼泪又开始扑扑簌簌往外落,无论怎么咬牙也克制不住。
这回屁股是保不住了。
旁人刺杀非死即伤,他却摔坏了屁股,倘若传了出去他堂堂夺魂手李茂新,怕是再也混不下去。
他们所到之处皆是蛮荒破旧,廖无人烟。
落叶、蛛网、夜猫干枯的尸体,组成这间高阔褪色的宅院。
柳黛将李茂新带到她之前闭关修习十三梦华的屋子,里面已经打扫过,床和桌俱在,能简单应付几夜。
柳黛一进门就把昏迷的苏长青扔在床上,自己出门打水,第一时间把脸上的假东西都卸掉。
李茂新扭着屁股走到床边,坐又不敢坐,犹豫半晌寻到床边一片空余,跪在上面,俯身去探苏长青鼻息。
苏长青呼吸微弱,走脉不强,但好在气息尚在,心跳平缓。
“都说他死不了的。”柳黛推门进来,此时已洗去伪装,拆散发髻,一头乌黑长发瀑布一般倾泻在肩头,乍一看若清水出芙蓉,浑然无雕饰,但细看去就要被她眉目之间还未收束的杀气所震慑,下意识地便想离她远一些。
李茂新也慌忙直起身子,端端正正跪坐好,小声说“我只是放心不下长青,他的伤也不知道是轻是重,该怎么医治”
柳黛把半湿的头发往肩后一甩,毫不在意地说“喻莲那一掌又没真拍在他身上,不过受余力波及,又没来得及准备,一下子摔晕过去而已不过你怎么又哭了我先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爱哭鬼亏你长得浓眉大眼,没想到啊”
“情之所至我这是性情中人,不遮不掩,证明我与长青的情义比金坚”
“哦哭就哭嘛,又没不让你哭,激动什么喊得脖子都粗了。”
“我我没有”他委屈憋闷,哀怨地望着她,直到看得柳黛而后发麻,不得已凶巴巴瞪回去,且加上威胁,“再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李茂新慌忙拿双手遮住眼睛,再三保证,“我不看我不看不过柳姑娘,长青的伤”
“长青长青,开口长青闭口长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是一双绝世情人,这是手拉手要死一块埋一块。”柳黛不耐地坐到床边,仔细探过苏长青脉象,她叹一口气,把李茂新的手从眼皮上扯下来,“问题不大,你身上有伤药没有”
“药”
“你们行走江湖,不都得随身带点疗伤的药么”
“哦哦,有有有。”李茂新恍然大悟,立刻低下头在身上乱掏,掏了半晌才掏出一只墨绿香囊,拆开香囊,里头一只八角小盒,再开盒,露出一颗拇指大的漆黑药丸。
柳黛结果八角盒,将药丸放到鼻下嗅了嗅,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熏得她皱起眉,面露嫌弃,“好臭啊,这什么臭气丹”
“不是不是。”李茂新忙不迭解释,“这个药叫温血”
“血凉了都能起死回生的意思”
“嗯”李茂新重重点头,对此药的功效笃信不疑,“我普华山庄靠三大器立庄三百年,一是留仙阵,二是练冰掌,三就是此药温血,能稳内力,铸筋骨,延性命。”
“还有第四器吧”
李茂新一愣,没听明白,“什么”
柳黛勾起嘴角,面含讥诮,“什么都不掺和,遇事先往后退三步,让旁人去争去抢,你普华山庄永远体体面面当和事佬。不管事不就是你们的第四器么”
“这个这个”李茂新尴尬地挠了挠头,赶忙打岔说,“还是先给长青喂药吧,方才兵荒马乱,我实在没想起来这事儿。”
说话间就撅着屁股把苏长青扶起来,让他后背靠住自己肩膀,还没来得及伸手,柳黛已经捏着苏长青面颊,强迫他张开嘴,温血往里一扔,下颌一合,干脆利落。看得李茂新目瞪口呆,心底里为他的长青兄弟捏一把汗,但愿他将来能受得住这“铁汉”。
事还没完,柳黛把苏长青从李茂新怀里拽起来,招呼他,“帮把手。”
李茂新从前把苏长青扶住,柳黛掌心落在苏长青后背,一股温热内力渐渐度到苏长青身上,游走于五脏六腑之内,助“温血”药力发散,以求事半功倍。
度力之后,李茂新将苏长青在床上安顿好。柳黛靠着床栏,大喇喇坐在地上,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已疲惫到了极点。
李茂新仍旧跪坐着,不敢让屁股沾地。他偷偷望着柳黛苍白秀丽的侧脸,想着先前那个杀人如麻的女刀客不知去了何处,眼前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无处依靠的小姑娘,蓦地让人心头一软,溢满怜惜。
“柳姑娘”
“嗯”柳黛转过头,还在发愣,两眼茫然,显得越发无助。
李茂新心下一片柔情,“我在江湖上其实有个响当当的名头,你听说过没有”
柳黛摇摇头。
李茂新道“夺魂手李茂新一招练冰掌独步天下,销骨夺魂”
“好老土。”
“什么”
“太土了,我要是被人叫这个名号,我宁可一掌拍死自己。”
“你”李茂新怒上心头,他动一动嘴,再动一动嘴,憋了半晌也没敢说出半个字。他只敢在心里哀嚎,呜呜呜,柳姑娘实在太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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