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雁楼68

小说:绝黛 作者:兜兜麽
    雁楼 68

    九千岁身子骨摇摇欲坠, 一连多日不见外客,这已然是京城里捂不住的秘密。

    深秋时节,屋内已然升起炭炉, 点上地龙, 门窗紧闭,闷得人呼吸都发腻。

    喻莲身上裹着厚重大氅,却依旧是手脚发冷, 面色惨白, 足足养了月余, 仍是大病未愈的模样,也难怪手底下那帮子酒囊饭袋便开始抓耳挠腮地想出路,四处活动,丢人现眼。

    “这档口, 竟是柳大人常来探访,倒也是患难见人心了。”

    若不是王召通报多回,柳丛蕴三翻四次登门拜访, 他也懒得撑着一口气见他一面。

    柳丛蕴在喻莲面前素来是半点为官为宰的架子都没有,却也不若旁人那般殷勤讨好, 他这不卑不亢的态度, 恰好切中喻莲喜好, 因他在殿前得用, 更又对他多添两分青睐。

    柳丛蕴当下起身来, 弓腰作揖,“大人对微臣有恩,倘不见大人痊愈, 微臣心中始终难安。”

    “咳咳”喻莲捂住嘴, 忍了又忍, 也没忍住嗓子里这股凉气,开始剧烈地咳嗽,隔上好一会儿才平复,再抬眼,柳丛蕴依然保持着方才弯腰的姿势,恭恭敬敬不做半点虚,“今儿你也瞧见了,太医院里都是一群废物点心,流水一般的补药送进来,却不见星点好转咱家这也不瞒你,原我也开始打算交待身后事了咳咳总不能到了时辰还半点儿准备没有,平白耽误你们”

    柳丛蕴道“这何止如此微臣以为,大人福泽绵延,不日便能痊愈。”

    喻莲勾起嘴角,难掩讥讽之意,“这都什么时候了柳大人也不必拿这些个哄孩子的话来哄我。”

    柳丛蕴的腰压得更低,整个人仿佛一株被雷火劈重的老树,歪斜在压顶的乌云之下,“想必喻大人也曾听说过十三梦华一事,此书十八年后再度现世,乃是在我柳家事发,微臣微臣”

    他似乎羞愧难当,还未想好措辞。

    喻莲低头看着自己右手玉扳指,不咸不淡地接了口,“听说过,原本咱家已指派了人去瞧,不想那闻人府上闹了贼,竟生生从手指头缝里丢了。”

    “现如今,那十三梦华下落已明。”

    “噢”

    柳丛蕴理清思路,沉声道“大人,此书有洗髓换骨之效,倘若能得此书,对大人的伤势必有助益。”

    “你不说咱家倒是忘了,这江湖上是有这么一说”喻莲眉心微蹙,身子前倾,显然被挑起心思,“你方才说,这十三梦华已有了下落,现在何处”

    柳丛蕴朝他一拜,直起身来再开口,“九华山,郑云涛。”

    “呵原来是他,倒也不曾听他上报此事。”不说上报,自他手上之日起,郑云涛连个请安问候的信笺都没送上京城,越想越觉着此人是盼着他早死,连装装样子都不乐意,因而怒上心头,一掌拍在太师椅扶手上,然则却是软绵绵没力道,那椅子连震也不震一下,“一群山间草莽,从前咱家照圣上嘱托,多照看他们几回,不成想这一个个的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敢在咱家面前装相。”

    喻莲怒火烧心,柳丛蕴忽而怅然若失,“微臣亦是查找小女失踪一事才追上九华山这条线,只可惜我儿福薄,始终不见踪迹。”

    喻莲望他一眼,抽出空来劝慰道“你也不要过于忧心,你家姑娘那事,咱家早有耳闻,自当令东厂密探多加留意。”

    柳丛蕴再次谢过,两人客套一番,喻莲抬手唤来王召,客客气气送柳丛蕴出门。

    王召回屋时,喻莲方又咳过一阵,心中怨气更深,“都听清了”

    王召点头,“小的都听清了,这就命人去办。”

    “交不出十三梦华,就让郑云涛自裁吧。”他捏了捏手腕,又说,“着人跟着柳丛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一一上报。”

    王召道“小的领命。”

    喻莲一扬手,王召便小鱼儿似的游出门去。

    雁门城。

    柳黛一觉醒来,苏长青已经坐在对面方桌上运气调息,他双目微闭,盘腿而坐,好似西天流云中一尊精美绝妙的佛。

    她起身向前,刚想伸手摸一摸他生得如女儿家一般秀美的眉,却见他将将好睁开眼,平静地望着此刻猴子一般攀爬在桌前的她,令她尴尬地收回手,慌忙找个问题,“咱们今天去做什么杀人么”

    “不杀人。”

    “那多没意思。”

    苏长青从桌上下来,提起长剑,“去找我的投名状。”

    “什么”柳黛没听懂。

    苏长青却顾不上解释,伸手一指角落铜盆,“我去厅里等你,你洗漱之后下来用早饭。”

    说是用早饭,其实不过是窝窝头配热汤,窝窝头硬得磕牙,羊肉汤不见羊肉,却飘着吹不散的羊膻味,个个都让人难以下咽。

    柳黛捏着窝窝头,无聊四顾,瞧见红蝎子照样穿着红衣拨算盘,角落里那虬髯客一大早不瞌睡,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往肚子灌酒,红蝎子大约是看不过眼,路过虬髯客桌边时拿戒尺翘着桌面,不耐道“欠了老娘的酒钱到底什么时候还成天白吃白喝醉生梦死,不如干干脆脆死了算了。”

    那虬髯客这才放下酒坛子,他双眼浑浊,跟刚睡醒似的睁不开眼,打个酒嗝,散出长长一片酒臭味,“有活吗”

    红蝎子顿了顿,回答道“有。”

    那虬髯客在桌子底下摸摸索索老半天,总算找到他随身带着的九环钢索大刀,刀一动,九环动,哗啦啦一阵响,引来客栈一层所有酒客的目光。

    可他浑不在意,提起刀,单手端起酒坛子喝干最后一口酒,便与红蝎子说道“我先睡上一觉,入夜干活。”

    干活他能有什么活

    还不是杀人越货,放火抢劫的活计。

    柳黛拿后槽牙使劲啃上两口窝窝头,羡慕地咕哝说“我也想杀人。”

    一回头,苏长青正盯着老板娘,两人相视一眼,很快各自扭头,不想,被柳黛抓了个正着,她习惯性地朝苏长青一挑眉毛,拿捏起矫揉造作的声音来,“长青哥哥,又当着我的面撩拨老板娘,可真不把我放在眼里。”

    苏长青面不改色,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耳里,“你先吃,我去去就回。”便扔下她一个人,坐在虎狼四伏的饭厅里,去做那最凶悍的一头母老虎。

    可偏偏有人仗着身边四大金刚左右护法,要来招惹最凶最悍的母老虎。

    昨夜才碰过面的金小王爷捏着折扇大摇大摆坐到柳黛跟前,柳黛眼也不抬,径直说“这桌有人了,您请别桌入座。”

    金小王爷“啪”一声合上折扇,“敢问兄台贵姓。”

    柳黛终于放下那只永远也啃不动的窝窝头,抬头瞥他一眼,依然如昨日一般,看不上他那股子自命风流的做派,“吃饭乃是人间头等大事。”

    “所以”

    “打扰我吃饭可是要下地狱的。”

    他仰头大笑,“兄台真是幽默,我遇到的中原人,很少有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与我说话。”

    柳黛淡淡一笑,配上她左脸三道刀疤,丑得别具风格,“再啰嗦,我就是你遇到的最后一个中年人。”

    她言语挑衅,他身后四个彪形大汉神色骤变,当即拔刀要砍,柳黛身形不动,桌子底下的手也早已握紧了刀柄。

    金小王爷却是难得的好脾气,摇一摇折扇,面带笑容,继续与对面这位不愿意透漏姓氏的兄台说“对于将死之人,我一向大度得很,兄台不愿意透露姓名也罢,横竖活不过今夜,多说无益。”

    “哦。”

    “罢了,多说无益。”

    他起身要走,柳黛再度捡起被她嫌弃了一早上的窝窝头。

    金小王爷僵在要走不走的姿态上,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柳黛开口相问,终是熬不住,不耐道“你怎不问一问为何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柳黛瞟他一眼,复又低下头,“你再说下去,很可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金小王爷被气得两眼冒火,恨恨瞪她一眼,再度领着他那四大金刚往二楼上房走去。

    不多时,苏长青回到饭桌,他面色凝重,显然在后院打听到坏消息。

    “今晚有人要来取我性命。”

    “只杀你”柳黛笑呵呵问道。

    苏长青淡淡道“顺道也要捎上你。”

    “啧,好大的狗胆,竟然杀到我头上,过会儿我得找个铁匠铺子磨磨刀才好,省得用起来不够利索,一个脑袋砍两回,费劲。”

    “伤都好了”

    “好得很。”她撑着下颌,反复欣赏苏长青的俊朗面孔,“你说巧不巧,方才也有人来警告我,很有可能活不过今晚。”

    “谁”

    “金小王爷。”

    苏长青端起茶杯,吹散浮茶,“看来他们也不是一条心。”

    “那你要抓谁当你的投名状呀”

    “你说呢”

    “今晚,谁来就是谁吧。”

    “好,就等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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