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十月二十九日夜。

    镇江。

    风很冷。

    屋檐上结着厚厚的冰凌。

    长长短短,像一把把晶体剔透的锥子。

    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雪。

    长乐帮随处是一片厚厚的白。

    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夜。

    月亮少了大半个。

    狂风呼啸,像索命的女鬼,疯狂拍打着门窗。

    窗外光秃秃的柳树,柳枝摇摆,像极了女人的头发。

    已经是这样深的夜。

    依然有一盏不灭的灯。

    透过窗口的缝隙,隐约可见一间花团锦簇的房。

    明明应是酣睡的时辰。

    可床上的年轻人却不敢阖眼,他缩在被窝里,双眼充血地盯着门窗,焦黄的脸色,宛如油尽灯枯的老人。

    他颤着声音道:“几时了?天快亮了吗?”

    话落,一道干哑的声音响起——

    “回帮主,还有两个时辰。”

    只见屋梁落下一道黑影。

    被子里的年轻人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抬起了头。

    面前是一个很瘦的中年男人。

    和床上的年轻人一样,瘦子的下眼一片青紫,他抱着一把剑,身上的衣服倒是很体面。

    奇怪的是,他明明在和床上的年轻人说话,可眼珠子却一直神经质的在屋子里扫来扫去,好像在提防什么。

    兽炉的香片已经燃尽。

    二人熬得双眼血红。

    “嘭——”

    狂风拍打着门窗。

    灯台上的烛火剧烈摇晃。

    被窝里的年轻人面露惊恐。

    房间里的瘦子两股战战,他抽出剑,浑浊的双眼盯着紧锁的门窗。

    他们在害怕什么。

    敲门的风也不知道。

    .

    两个时辰后,窗外终于露出灰蒙蒙的白。

    院子里落了一地的碎雪。

    “帮主,天亮了,我该走了。”

    因为一夜未曾饮水,瘦子的声音干哑的就像老旧的风箱。

    可他的神色是舒展放松的。

    好像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房间。

    床上的年轻人,紧紧抓着被子,将自己捂得更紧了。

    “不,还没有,天还没有亮……这不算天亮。”

    年轻人神经质地说道。

    瘦子笑了笑,说:“帮主,天已经亮了,我确实该走了。”

    “米横野,你不许走!我才是帮主,你必须要听我的。”年轻人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大声嘶喊道。

    瘦子撇了撇嘴角,垂头道:“是,您是帮主,属下都听您的的。”

    年轻人露出恶意满满的笑容。

    米横野瞥见后,不动声色扯了扯嘴角。

    半个时辰后,窗外凉雾散去大半。

    阳光拍在窗纸上。

    和煦,温暖。

    连风都变得很轻柔。

    米横野开口道:“帮主,属下已经守了您两个晚上,现在太阳都出来了,属下真的要走了,帮中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属下处理。”

    年轻人低下头,眼睛里充满愤恨,嘴上却道:“辛苦米香主了,米香主请回吧。”

    米横野哪里看不出年轻人眼中的不忿,可他也没有办法。

    他收起佩剑,大步外走去。

    未等米横野走出大门,门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休说是年轻人,就连米横野也吓了一跳。

    他倏然拔剑,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

    “米香主,外面来了一男一女,自称是玄素庄庄主和庄主夫人,他们要见咱们石帮主——”

    屋外之人话未说完。

    床上的年轻人已掀开被子,连鞋子也没穿,光着脚跑下床。

    不等米横野阻拦,他已将门打开,满脸激动道:“他们人在哪里?!”

    “猛虎堂。”

    年轻人听后,拔腿跑出房间。

    米横野见状,急忙在后面喊:“帮主,你的鞋子,你还没有穿鞋呢——”

    米横野急急忙忙跑回房间,去找年轻人的鞋子。

    传话之人亦随米横野进屋。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米横野有些奇怪,他回头,看着这个没规矩的下人,训斥道:“你是新来的?怎么不懂规矩?帮主的房间岂能乱进?”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诡异冰冷的眼睛。

    黑漆漆的,像是没有光的深渊。

    米横野来不及挣扎,意识已被深渊吞噬。

    “去给你们帮主拿鞋子吧。”

    “是。”

    .

    长乐帮,猛虎堂。

    石清和闵柔焦急地在厅堂里走来走去。

    闻讯赶来的长乐帮众人,好奇地打量着这对江湖上颇有侠名的夫妇。

    长乐帮和玄素庄素无往来。

    谁也不知“玄素双剑”跑到长乐帮总舵所为何事,又为什么要见他们的帮主?

    鉴于自家帮主平日那淫-邪的做派,不由得蹙眉。

    不等众人细想,一道急切远远传来——

    “爹,娘!”

    众人心头一震,不可置信望向门外。

    “那个人唤爹娘的,是咱们帮主?”

    “不,不会吧……”

    长乐帮众人的小话,石清听得清清楚楚。

    事实上,来此之前,他已在镇江附近打听过,长乐帮新帮主的为人了。

    新帮主姓石,平日作威作福,糟践过的良家妇女,更是不可计数。

    当地人怨声载道,不明白长乐帮为何推举出这样一个人,担任他们的帮主。

    石清羞愧难当。

    他的儿子,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闵柔却不知丈夫内心所想。

    她虽也恼怒儿子为人,但终究是慈母之心占据了上风。

    听到儿子的呼喊,闵柔红了眼眶。

    “师哥,你看到了吗,是玉儿,是咱们玉儿!”

    说着,闵柔冲出厅堂。

    只见一个穿着单衣,头发凌乱的年轻人,急切向她跑来。

    赫然是她苦寻多年的儿子,石中玉。

    “玉儿,玉儿!”闵柔顿时流下两行热泪,“玉儿,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光着脚……娘把鞋给你。”

    石中玉根本没有看闵柔,他四处张望,口中道:“娘,爹呢,爹在哪里呢?”

    “我在这里!”石清红着一双眼睛,出现在石中玉面前。

    石中玉向来害怕这个父亲,可如今却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爹、娘,你们终于来了,咱们快走,你带我回家,有人要杀我。”

    石中玉抓住父亲的袖子,仓惶道。

    石清看到光着脚的儿子,默默解开自己的披风,裹住衣着单薄的石中玉,又脱下自己的靴子,蹲在儿子面前,为他穿鞋。

    石中玉很小的时候,石清也曾这样为他穿鞋。

    可石中玉却不记得了。

    他觉得父亲老糊涂了,听不懂自己的话,气急败坏道:“爹,都什么时候了,孩儿说了,有人要杀我,快带我离开这儿,您别管什么鞋不鞋的,快带我离开!要杀我的是无面偃师!”

    石中玉飞快踩进靴子里,扯着石清闵柔的胳膊,想要离开这儿。

    让他没想到的是,爹娘居然没动。

    石清和闵柔对视了一眼,夫妻俩苦笑道:“孩子,我们不走了,我们就在这里陪你。”

    说话的是闵柔。

    她的声音温柔的像水,目光充满了慈爱。

    石中玉却瞪大了眼睛,宛如看一个犯了癔症的病人:“娘,你疯了!要杀我的人是偃师,无面偃师!你说你不走了,留下来陪我?你是想要陪我死吗?!”

    闵柔笑了笑:“可以啊,这样我们娘俩还在一起。”

    石中玉脱口而出:“可我不想死!您和爹那么大的本事,不想着替儿子除掉那个偃师,以绝后患,非要我留在这里等死,你是疯了吗?!”

    闵柔定定地看着石中玉。

    虽然她早已知道儿子是个品行不堪的人,但亲眼目睹,和从旁人嘴里听到,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此时,闵柔后悔的无以复加。

    若非她一味溺爱玉儿,玉儿如何长成现在这副没担当的模样。

    石清叹道:“玉儿,我和你娘也收到了偃师的信函,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年你都躲在长乐帮。”

    石中玉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

    石清又道:“玉儿,你做错了事,应该担起自己的责任,待会你穿戴整齐,我和你娘带你到临近的村庄,挨家挨户向村民道歉,这些年你害得这里的百姓夜不能寐,人家要打你骂你都是应该的,你不要怕,爹娘陪你一起承担。”

    “我和你娘商量过了,偃师既然要杀你,祂势必会在附近盯着你。偃师不是嗜杀之人,只要你诚心悔过,或许祂愿意给你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石清想要拍拍儿子的后背,像小时候那样,安抚儿子的情绪。

    可石中玉却像看到鬼一般,躲开了石清的手。

    “什么重新做人的机会?要不是你把我送到雪山派,我哪会落到今日田地,你害得我吃了那么多苦,反而要我道歉,我不!我不!大不了一死,反正你们也不是死了我一个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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