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的天说变就变。白日里还是光晕蔚然的天气, 到了夜里就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融在寒气里。
阮胭和方白在白天已经把屋子都收拾好了,奶油泡似的灯光落下来, 很安静。
她一个人蜷在被子里,投影仪里放着老电影,手机里忽地跳出一个好友请求。
备注“周子绝”。
阮胭点了通过。
那边很快发过来
“阮小姐,很开心和你合作你的试镜, 我们几个人都很满意,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们过几天就可以签合同。”
“好的,谢谢周导。”
阮胭看着他的头像, 微微出了神。
是一只白色水鸟。
“其实我不是想养鸟,我是看到你的第一眼, 我就觉得,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种白色水鸟从海面上滑过后,心里满满都是它们留下的那种飒飒水声。”
“哥哥, 我这个比喻好吗”
“如果你放进语文作文里,那么这次高考, 语文一定能过。”
阮胭一直以为他或许似乎没听懂她背后的隐喻。
直到她终于考上首医大,结束了她的第二次高考,她开始使用微信, 才发现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停在海面上的白色水鸟。
“周导的头像挺好看的,是您自己拍的吗”阮胭沉思了片刻, 给他发过去。
“不是。是和朋友一起去海边玩的时候, 他拍的。”
阮胭犹疑一瞬, 回他, “您的朋友拍得真好,不知道是哪个大摄影师,我能问一下他的姓名吗”
他还没回。
奶油泡灯光啪的熄灭。
好像是短路了。
阮胭把手机放下。
黑暗里,室内的寂静显得无比清晰。
大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并且,离她的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阮胭攥了攥被子。
一边在心底告诉自己,这里的安保做得很到位,不会是什么歹人;一边在心里想着白天把菜刀放在了哪个位置
然而,那脚步声近到阮胭的门前,忽地停了。
接着是一件盒子被放到地上的声音。
最后,脚步声渐渐离开,是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
啪
大门被关上。
阮胭从被子里爬起来,透过猫眼往外看,外面走廊的灯没有短路,仍然亮着,她看到自己的门前,放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木制盒子。
她犹豫了下,把门打开,将盒子飞快地拎回来,然后啪地把门关上。
她打开手电筒,将盒子打开,里面却放着一个白瓷盅,白瓷盅里,盛着一碗晃悠悠的小馄饨。
皮儿薄薄的,鼓出来的肉馅儿也不多。汤上浮着清清淡淡的几只小虾米。
她只是看这汤一眼,心绪就已经开始不平了。
这是,是海鲜馄饨吧,这样的香味,她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的妈妈,在船上时,最常做给她的,船上没有猪肉,只有鱼肉、虾肉,妈妈就把它们绊成泥,包在里面
阮胭眨了眨眼睛,把快要从眼里滚出来的湿意挤回去。食盒里还有一张小纸条,字迹娟秀
“你好呀,新来的邻居朋友,我和先生在经营一家私房菜馆,平时早出晚归,没来得及在你刚搬来的时候跟你见面,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做了些馄饨。希望你可以喜欢”
阮胭把纸条收回,将白瓷盅盖上。馄饨虽好,但她没有吃一个陌生人赠送的食物的习惯。
她把白天里在花店里买的一盆小栀子拿出来,将盆上的泥土擦干净,然后端出去,敲开了对面邻居的门。
“啊,你好呀”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她的丈夫围着围裙,在打扫桌子。
“你好,我是住在对面新搬来的住户,我叫阮胭。”
“啊我叫谢弯弯,那是我先生江标,我知道你,我刷到过你的微博哈哈哈,你真人好漂亮啊,宋筠和你长得真的好像啊”说到这儿,谢弯弯的先生咳嗽了一声,她立刻噤住了声,“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阮胭笑了笑“没关系。这是我今天在花店买的栀子,谢谢你的馄饨,我很喜欢。”
她说的是宋筠像阮胭,不是阮胭像宋筠啊。
“谢谢你,好香啊”谢弯弯眉开眼笑地把花接进去。
两个人寒暄了一下,互道晚安,阮胭就回了房。
她拿起手机,周子绝回了她两条消息。
“不好意思,不方便告知。”
“下周一记得和经纪人一起来公司签合同,期待合作加油赞”
阮胭把手机放下。
在满屋的海鲜馄饨的香气里渐渐睡去。
而窗外的雨还在继续下。
雨水砸在花叶上,留下小圆渍。
谢弯弯伸手碰了下小栀子的叶子,问江标“老公,你说劲哥能把人追得上吗”
“难说。”江标认认真真地擦着桌子,笑道,“反正帮人当个助攻,就白捡套房子,如果天天都有这种好事,那我希望沈劲那货天天都追老婆。”
谢弯弯瞪了他一眼,然后掏出手机给沈劲发消息
“放心,馄饨已经送过去了,她还留了一盆花,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可以过来拿回去。”
沈劲回她“好,谢谢。”
雨水坠在他的车玻璃上,滴答作响。
响声里,周牧玄给他发了条信息过来“查到了,你三叔早在松河镇被你家老爷子先一步给接走了。是姚伯亲自去接的人。”
沈劲盯着这行字,看了片刻,看到手指发白,跟向舟说“掉头,去沈家老宅。”
“沈总今天不是周日,不用回去问老爷子们的安啊。”
“不,去问我那个三叔的安。”
大雨仍然在下,断线的珍珠砸在了雨棚上。
一个老者和一名中年人行色匆匆从一家饭店里走出来。
“三少爷,我们是时候该回去了,老爷还在家里等着。”
陆柏良“嗯”了一声,“放心,我不会离开,就来给沈老爷买些汤,阴雨天,他年纪大了,积痰多,该多吃一些川贝。”
“三少爷,这些家里的人会做的。”姚伯无奈地劝他,没必要晚上再出来,他还得跟着。
“这里的老板以前是我的中医老师,药膳做得更好。”
姚伯叹口气,陪着他一起往回走。
两个人走到黑色的车前时,身后的饭店忽然一阵喧闹。
“打120 ,快,快打120”
陆柏良脚步一顿,往后看去
店里一个中年妇女,不停地锤着中年男人的背,嘴里不停地喊“老头子,吐出来,你快吐出来啊”
中年男人伸出手,疯狂地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他的整张脸已经发紫,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边有服务员想拿水给他喝,想帮助他把食物吞咽进去,可是男人的手始终掐着自己的脖子,连张嘴都困难,那杯水送到他唇边,也在挣扎里不断地被洒出来
“气道异物梗阻我是医生,让开,他不能直接喝水,让我来。”
另一个年轻人,学生模样,立刻拨开人群,冲上前去。
陆柏良注意到他背包上还印着“首医大”三个字,校庆纪念日每个学生都会有。
应该是首都医大的学生。
陆柏良停住脚步,对姚伯抬抬手,“等一下。”
他站在玻璃窗外,看着里面年轻人的动作。
年轻人站在患者身后,将双手环绕在那个中年男人的腰部;左手握成拳,将握拳的拇指侧紧抵那个中年男人的腹部脐上;右手向上快速按压那个中年男人的腹部。
他按得又快又急。
片刻后,那个中年男人口中终于吐出一堆黄色的黏状物。
脸上恐怖的青紫终于慢慢褪去。
连姚伯也忍不住感叹道“不愧是首医大的学生。”
陆柏良微微颔首“嗯,基础急救知识。难得的是这份医者的善心。”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身后中年女人的哭声更烈
“怎么回事,为什么,老头子,你醒醒啊你醒醒”
陆柏良连忙回过头,那个男人脸上的青紫已经褪去,整张脸呈现出灰白色,原本挣扎的双手,已经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显然是已经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昏迷。
而那个帮忙的年轻学生已经愣在了原地“这”
“120快叫120”所有人已经乱成一团,
陆柏良站在窗外,眉头紧紧凝住。
下一秒,他赶紧把手中的食盒递到姚伯的怀里,迈开长腿,大步走进店里,他伸出手拨开人群,对那个学生说“来不及了,呼吸受阻,已经耽误了四分钟。”
店里声音嘈杂,陆柏良沙哑的声音,那个学生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陆柏良用大拇指按了一下自己的食指,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凑到学生的耳边,努力扯着嗓子,使自己的声带发出正常人的声音分贝
“我说,来不及了,做环甲膜穿刺,快去找刀。”
大雨继续倾盆,噼里啪啦地下。
诸多无端的画面悉数跟着雨声一起砸进阮胭的梦中。
第一个片段是她回到了第一次高考后的暑假。
她在纸厂里打工,没有空调,只有闷热的吊风扇在头顶慢悠悠地晃,风力小到几近没有。
她就坐在吊扇下面,一个接一个地叠硬纸壳盒子。计件算薪,一个盒子八分钱。
阮胭手指很灵活,动作最快的时候,一天能叠一千个。
她从考完第二天就那里开始叠,叠了两个月。不管是查分还是等录取通知书,她一点也不急,旁边一起做工的阿姨问她最后去了哪儿,她说“就一个普通二本。”
阿姨说“二本也好,二本也算是大学生了,比我们这些县里的女工要强多了。”
阮胭笑笑,说“是吗。”
“不是啊。”有个男声立刻回答她。
画面转到了那辆开往三峡的游轮上,那个男人站在风里,他们并肩靠在船舷上。
他说
“阮胭,去复读吧。”
“你看到这三峡了吗神女、瞿塘、西陵,这一路的景色这么好,但是,阮胭,你知道本来能看到更高更远的风景的吗。”
“我是指,人生固然是由诸多遗憾组成的。但你知道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是跟在本来后面的那句话”
“我希望你不要在未来,留下太多我本来。”
船晃悠悠地往前开,下一站听说要开去神女峰了。
她低着头看向晃悠悠的江面。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有些想哭,她的十八年都被她自己给辜负了,辜负了当初那个在船上满心期待望着她、教她鸡兔同笼的数学老师,辜负了为她从海上走回陆地的妈妈,辜负了总是忍着舅妈异样眼神、依旧偷偷给她塞钱的舅舅
“可是,我怕我做不到。”她忽地抬头,看着他。
他在清风润雨里笑开来,对她说“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必须要去做到的,不是吗去做就好了。”
去做就好了。
他一定不知道,这五个字,在她日后的生活里,究竟支撑她做出了多少重大的选择。
“既然三峡的风景不是更高更远的风景,那你为什么还会来呢”她看得出,他一身的矜贵气息,哪怕是坐在一等舱里,依旧是那么格格不入。
“为了帮一个人来看看这里的风景。”
“帮一个人他来不了吗”
“嗯,她来不了。”
“好吧。”
阮胭蓦地睁开眼,她瞥了眼窗外,雨仍在下,最怕半夜惊醒,饿意袭来,她还是屈服了。
起床去把谢弯弯做的馄饨放微波炉里热了热。
馄饨送进嘴里的时候,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个口味和她妈妈做的太像了,现在怎么还会有私房菜馆用鱼肉和虾肉做馄饨馅儿呢。
窗外一声闷雷响起,她没来得及再去细想,赶紧吃完上床继续去睡觉,合上窗户的时候雷声继续
“打雷了。”饭店的员工更急了,这雷简直是不知道为这现场增加了多少恐慌。
这么大的雨,等医院那边召集护士医生出车赶过来完全来不及了。
“找到了找到了,我在隔壁诊所找到了,手术刀,血管钳,碘伏,气管套管,和球囊,他们都有。”
“好。”陆柏良赶紧和姚伯把中年男人横放到地上,拿出碘伏开始为刀具消毒。做完初步的准备后,他立刻找到他的环甲膜,果断下刀,动作利落又干净,整个过程甚至十秒钟都没有到。
接着他立刻把血管钳一分一扩,戴上球囊为他做人工呼吸,年轻学生赶紧在旁边进行心脏按压。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个清瘦的男人。
一分钟左右,中年男人的呼吸心跳终于微微地回来了。
而外面,闪着红蓝两灯的120终于冒着大雨赶过来了。紧接着便有专业的护士和医生走了下来
年轻的学生流了一头的汗,他今年才大二,这是他第一次为人做手术,在这两分钟的一生一死间,他回想起来,双手仍是止不住的颤栗。
他看向面前这个依旧一脸云淡风轻的年轻男人“您也是医生吗”
陆柏良的目光落在他背包上印着的“首医大”三个字上。
而后,他用沙哑到极致的声音说
“首医大,第三临床医学院,08级,陆柏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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