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理由

    闻言,锦虞胸口喘息一瞬起伏。

    勾栏院她是第一次听说,但他话都讲得这般直白了,她多多少少是能品出些意味来的。

    不知是惊愕还是后怕,锦虞一时哑了声。

    直到那人松了手,重新和她退开了距离,她才稍稍缓过神。

    只想起自己当时欲热难忍,躲在了屏风后,至于他出现之后如何了,锦虞脑中全是空白。

    她轻一咬唇,磕磕巴巴地,嗫喏道:“是你……带我回来的?”

    桃花长眸无声一抬,他眼中深明的注视,仿佛在说她所言是废话。

    这回是她愚笨了。

    锦虞理屈词穷,只好默不作声摸了摸鼻子。

    池衍凝着她清透的瞳心。

    缓缓道:“城中各处皆有守兵,想让老鸨替你出主意,不如问问我,放不放你去。”

    锦虞微怔,方才明白过来,在他眼底下偷摸做事,自己真的是异想天开。

    辨不出他是喜是怒,锦虞略一迟疑,轻声试探道:“那你能让我去吗?”

    片刻后,只听他语调平缓有力。

    “临淮城我势在必得,你去了又怎样,并不能改变什么。”

    临淮易守难攻,但也只是一时的,她如何不知。

    轻搭的素手微微攥紧被褥。

    锦虞低低道:“……那是我的事。”

    似乎是不郁她的固执。

    池衍眉心略紧:“你会随逆党一道,被流放北疆。”

    锦虞却是不卑不亢:“这样正好,我可以去寻哥哥,总比在这儿舒心!”

    听得此言,池衍目光掠过一番复杂意味,“在北疆为奴为婢,也比现在吃穿不愁来得好?”

    自然不是,可她不想苟且偷生,也无法在仇恨面前无动于衷。

    锦虞点头:“嗯。”

    她不假思索的回答,令他容颜一肃。

    池衍眉间一道细微蹙痕,道:“或许一切,并非如你所想。”

    锦虞没说话,但面上写尽了倔强。

    缄默须臾,池衍沉下嗓音:“从九夷山跟我到这儿,你宁可轻信旁人,偏就是不愿信我?”

    他突然正色,锦虞话音一噤。

    四角炉盆燃着袅袅暖香。

    坐在床边的男人,他背着烛光,深深浅浅的光影触不及他深幽的面容。

    两道目光对撞之间,屋内声息全无,浸在一片沉默的灯光里。

    在他的话中呆愣良久,锦虞才挽回一点神思。

    她敛眸,动了动唇,“你没有理由帮我。”

    即便她跟他出了九夷山,即便他从谢怀安面前将她带走。

    但她是逃亡的公主,他是攻城的楚将,她实在想不到原因,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帮她。

    甚至于池衍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帮她。

    小姑娘靠在床头,几缕摇曳的碎光,轻轻漾抚她的脸。

    白日伤了元气,她唇无血色,清白的小脸还未恢复红润。

    池衍凝视着她,视线落下深深的沉寂。

    一路护她的理由,要他怎么说?

    说自己第一次在王帐,就对她有别样的感觉?

    说自己对她有杂念,每夜都做着和她纠缠的梦?

    说自己没有缘由,但潜意识里就是想要这么做?

    池衍心中不由泛起苦笑。

    这段时日,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池衍垂眸,看不出情绪。

    他语气不愠不火:“国有国法,你不入宫,我救你,是为法之必行,无关你是谁。”

    停顿瞬息,又淡淡道了句:“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不会插手。”

    他的话,听上去不含任何私情。

    锦虞一怔,一面觉得他言行合乎情理,一面又觉得有点堵。

    心里莫名的酸楚,和那回和他在帐中初见时的感觉一样。

    “早点歇息。”

    池衍没有去看她的眼睛,说罢,便起身而去。

    灯火熄灭,房门轻响,留下一屋漆黑。

    眸光从门口收回,锦虞静静坐了会儿后,缓慢躺了下去。

    她平静地给自己盖好被子。

    昏暗中的情绪波动只有她自己知道。

    如果她执意要去临淮,他会怎么对她呢……

    *

    翌日,锦虞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

    她一夜深眠,睡饱了,便有了精神,气色也好了许多。

    锦虞梳洗过后,坐在窗边,突然打了个喷嚏。

    她搓搓精致的鼻头,这才隐约想起昨日某人带她回来后,好像把她丢到冰水里去了……

    这时,红秀端来午膳和一碗药,说是暖身防寒的。

    锦虞愣了一下,接过瓷碗,将温烫的药汤喝了。

    至于这药是红秀自作主张还是有人吩咐的,她没问。

    这时辰,池衍不在汀兰苑,锦虞倒不觉意外。

    他这人,不在书房处理军务,那定然是在校场训兵。

    风和日暄,梅木雅致,初春的味道似乎浓郁了些。

    碧湖假山,锦虞坐在石墩,百无聊赖地抱着只小陶碗。

    红秀候在她边上。

    锦虞眼帘微垂,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湖里投掷鱼食。

    偶有几瓣梅花随风翩然,落到她如墨亮泽的发上。

    大概是因昨夜的事,她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鱼食一没,一群待哺的锦鲤便倏地围聚过来,似橙红绸缎涌动。

    但锦虞的心思全然不在这儿。

    她还是想去临淮,哪怕昨夜那人所言皆在理。

    况且就算她不去又如何,左右都是被流放的命运。

    锦虞心里正结着愁,余光忽而瞟到不远处的矮草丛动了动。

    她顿了一下,凝眸望去,便瞧见那丛中藏有白色的影子。

    暗淡的眼底一瞬露出惊喜,小陶碗往边上一丢,锦虞立马起身轻快跑了去。

    那处湖底不深,水面铺展了几块浮石。

    岸边浅水,一条小鲤鱼被困在水草和石头的夹缝中,怎么也游不出去。

    乌墨撅臀伏身,扬着尾巴,伸出小爪子极为专注地朝水边一探一探。

    这时,突然“咔嚓”一声惊动。

    乌墨身子一搐,都不及回眸看一眼,蓦地弹跳起,眨眼的功夫,便蹿出好远。

    它速度之快,看得身后的锦虞都愣住。

    踩断枯枝而已至于吗?她有这么可怕?不就凶了它一回……

    再向湖边仔细一看,哦,原来是想偷吃鱼,做坏事心虚了。

    乌墨白绒绒的一团,但灵巧极了,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锦虞想也不想就追了过去。

    踏出院门,穿过游廊,一抹雪色“咻”得蹿进了花坛后。

    理石砌成的花坛,水仙晚菊簇拥。

    锦虞微喘着气站定,透过花瓣缝隙,隐约对上那双绝美的金蓝色异瞳。

    她本是烦闷得很,这会儿心情瞬间明亮了起来。

    方要上前揪乌墨出来,偏就是好巧不巧地,又撞见了经过此地的方汐容。

    方汐容迎面走来时,暗锁的眉头蕴着不悦,正和丫鬟怡之说着话。

    触及锦虞侧瞥而来的目光,一丝明显而短促的慌乱闪过她眼底。

    一连两日和她在府里碰上,大抵方汐容自己也始料未及。

    局促的神情只是一瞬,方汐容随即便镇定下来。

    她抿唇,垂首道:“不晓得表姑娘在此,汐容多有打扰,这便退下了。”

    她正欲折身离开,但锦虞敏锐地捕捉了她的异样。

    恭敬一如往日,却是少了分谦卑和讨好,多了些微的怨意。

    锦虞漠然沉声:“站住。”

    方汐容脚步一顿,慢慢转过身来,牵抬了下嘴角:“表姑娘还有何吩咐?”

    打量一眼,她今日倒是没有男儿打扮。

    但锦虞可没忘记,昨日自己就是跟着她,才一路去到了什么勾栏院的。

    “不是说送金吾卫出城?昨天跑小巷里去做什么?”

    面对她开门见山的质问,方汐容一怔,犹豫答道:“是……另有要事。”

    这话,锦虞一点儿都不信。

    两道清透且明晰的眸光,落在她脸上:“你当我不知道红袖招是什么地方吗?”

    锦虞微扬小脸,音色明朗:“勾栏院,男人夜里欢爱寻情的风月场!”

    她将某人昨晚告诫她的话,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闻言,方汐容暗自捏了捏手心。

    今日薛娘被官府捕了去,她一打听,才知道昨日池将军到过红袖招,带走了一红衣小姑娘。

    这番细想,就知晓和这表姑娘脱不了干系。

    兴许是在碧水间扑了个空,此事又因锦虞而起,方汐容心有怨言。

    但面上还是微笑道:“当时谢统领已离开,汐容便到红袖招,给那儿的姑娘们送贴补去了。”

    且不说红袖招的姑娘们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她好歹是太守之女,放下身段就为了做这事儿,简直胡扯。

    锦虞觑她一眼:“方汐容,你到底寻个像样点儿的理由,再来诓我。”

    方汐容眼波一动,还未说话,怡之倒是挺护主。

    她颇有傲气地先声附和:“红袖招的歌姬舞女对表姑娘而言,或许都是庸脂俗粉,但她们都是可怜人!”

    锦虞面容冷丽,不善的眼神扫了过去。

    身份摆在那儿,怡之一颤,立马闭了嘴。

    方汐容本想敷衍过她,见她难对付,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她们都曾是进过宫的秀女,被强破了身,却又得不到名分,残花卑贱,这才入了红袖招的。”

    一听此言,锦虞秀眉骤然一紧:“怎么可能,我父……”

    话音戛止,她迫使自己沉住气,“你们陛下节俭爱民,为人高风亮节,怎可能这般欺辱女子!”

    她振振有词,方汐容听后反而笑了。

    “表姑娘身在楚都,有所不知,东帝在位十余年,苛政于民之事不在少次,便拿受灾来说,朝廷从不拨款分文,向来都是克扣百姓粮饷以作支援,民不聊生说不上,但哀怨少不了。”

    未出嫁前,王宗之女是不允许去前朝的。

    但锦虞虽居后宫,朝堂琐事她日日都有听闻,不论是宫奴所言,还是与皇兄聊起,入她耳的,皆是对父皇的赞赏之词。

    然而方才,她听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套说辞。

    盛治明君却遭这般诬陷,叫她怎么压得住火气?

    锦虞心里的怒意一股脑就上来了。

    眼底肃冷渐重:“我以为你们只是贪生怕死,却原来是连心肺都没有,一国之君,凡是亲力亲为,怎么就养了你们这么一群白眼狼?”

    要在平日,方汐容也就笑着过去了,可昨日的事一出,不仅坏了她计划,还害她被爹爹一顿训责。

    这新怨旧怨缠到一处,便难忍气吞声。

    方汐容不知她身份,自然也不知她忌讳。

    “想来表姑娘对东陵不甚了解,东帝昏聩败腐那是人尽皆知的,何况……”

    “啪——”

    巴掌脆亮清响,重重打在了方汐容脸上,她“啊”得一声,整个人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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