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刬地无聊(十)

    6.10

    “说到灯笼——”

    “软芳,我忽然想起来,方才在福善坊的时候,我好像听到杨道长的声音了。”我把后半句话咬得清晰,尤其的清晰,不仅清晰而且响亮,确保务必叫那群耳聪目明的神仙听得清清楚楚。

    反手扣在桌上,我不紧不慢地思考了一会,道:“你在这里等着雉奴和令仪过来,我想下去一个人走走。”

    软芳:“县主要是看到杨道长,婢子让人下去找便是,底下这么多人,若无护卫……”

    “不妨,你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此话一出,她便知道,我意已决,于是便不敢再劝,只低头应了一声:

    “是。”

    “要是雉奴问起,勿要和他多讲临平道长的事情,只说我遇到友人同行,让他与令仪自己玩耍便可。”我嘱道。

    软芳柳眉微蹙,似乎对隐瞒世子这件事有些犹疑,但毕竟多年为我指令是从,于是又低头应了一声。

    事情吩咐完,我便提着灯笼下了楼,几乎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薛乘便到了。

    人流如潮,临跨入门前,薛乘微一顿身,似有所感,顺着我离开方向想看见什么,入目男男女女却尽是生人,这些许不明了的疑惑很快褪去,他被小二迎着走上二楼。

    原先那招手的少年起身迎道:“迎风,你可算来了,我和昌文都等你好久了。”

    薛乘于是入座,应了一声“未熹”,又唤同桌第三人“昌文”。

    原这三人皆是本年的进士,地方豪族出身,兼同年入京,因缘巧合下便有了来往。先前招手相迎、行为略跳脱的,是申晓,字未熹。年纪最小,只弱冠之龄,喉结方显,唇上留着淡色的胡须。

    而同桌的裴显,裴昌文,年纪在这三人中最长,约莫二十许,灰褐襕袍,衣无二彩,容貌堪堪入目,只神态之中自带一股严肃端正之气,于是观者以为不凡。

    薛乘放下灯笼,多看了裴昌文几眼,见好友气色极佳,不由展露几分笑意,“看来昌文身体已然大安。”

    裴昌文举杯,“托福,没叫风寒拖垮,总算苟全了性命。”

    裴昌文从岭南来,甫入洛阳便得了风寒,虽勉强撑完了考试,名次却落在了后面。而其本人之前声名未显,仪容不佳,于本届进士之中并无疏异之处,养病期间更直接错过了职位分配,于是只能留在吏部候补。

    同期的几人皆已有了官职,唯他被一场风寒拖垮,甚至险些丧了性命,裴昌文即便心态再好,也难免纠结。

    薛乘自有观人之术,于是安慰道:“裴郎命世之才,一时困顿,只待他日扶摇而起。”

    申晓亦夸张地“诶诶诶”几声。

    “都说了今日不谈其他,只庆祝我裴郎君身康体健。这样一个生死大槛都能跨过来,又何愁以后呢?后福无穷啊,只望到时候‘裴相公’勿要忘了我等同年。”

    此话一出,饶是裴昌文这样严肃的人也不由被申晓带出几分逗笑,相公之称只用于宰相,申晓话里话外,对他的厚望实在是……夸张呀。

    况且即便是命世之才,也要有遭逢明君之幸。

    单裴昌文回到吏部和在东都这段时间的见闻,便已经叫他心头另起重重担忧,远胜于疾病带来的一时困顿,毕竟……他之主张只恐未必和今上之心意。

    但这些隐虑却不好在人前多言,于是对着这两个小几岁的同年,他只是笑了笑,然后道:“那借‘申相公’吉言。”

    三人相视片刻,顿时哈哈大笑,以茶代酒,各自尽杯。

    薛乘笑着笑着,余光不经意间瞥见楼下的人群,忽的看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看,对方却已转了个身拐入墙后。

    他怔住,等回过神来,刻意留了几分心,便注意到楼中倚在另一侧栏杆处远远望着的那个婢女亦是个熟脸。

    ——是跟在云平县主身后的婢女。

    “她竟然也……”

    申晓无知无觉,听到薛乘低声嘀咕着什么也没在意,叫了一声名字:“迎风,你在想什么呢?”

    “我们正说到宫宴呢,裴昌文没去可太可惜了,西域诸国皆有使臣至,还有高句丽那边……”

    似乎总是差了一些缘分。

    薛乘笑了笑,那些若有似无的勾缠情丝终究也只有一瞬的心动与欢喜,并不至于让他当场抛下友人去追寻,他转过身来,顺着申晓的话开始复述当日的场景。

    三人之中,唯裴昌文若有所思。只是他顺着薛乘方才失神望着的地方看去,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于是很快便收回目光,再次加入谈话之中。

    ……

    我并不知道酒楼的二楼究竟有谁,只在转入小巷的一瞬间,有种莫名牵引着的、想要回头的欲望,但只一个停顿,便毫不犹豫地往巷子里走去。

    若命说我要与一个人天生有缘,那我偏偏就不想要了。

    我倒要知道,到底是我的心意强,还是神定的命硬。

    站在巷子里,四周尽无人,两端连着喧闹的街景,川流的人群。

    我低头含笑,悠悠道:“杨郎啊杨郎,你若是再不出来,明日我就让人去把青云观给砸了。到时候羊云虚抱着柱子哭,我便告诉他都是你的错。”

    我不紧不慢地等着,心定,神也定。

    像诈人……诈神这种事主要就是看谁稳得住,其次便是看谁先漏底心虚。在这一方面,我从来不会输的。

    ——就算输了,也没人看见。

    闲下来,脑子里甚至还能发散想着一些其他的事情。其实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若波了,初时,他倒还顶着杨诚的名头来府里教我武艺,后来不知哪一天,杨诚便自己来了——我曾考虑过是不是神仙的灌顶之术——不过灌顶之后的杨诚武艺也未见得怎样高,所以没过多久我便出师了。

    可惜,我初时只请教了剑、刀、鞭和马槊等几样兵器,到杨诚之后便再难有新。

    他大抵是真的想与我断个干净,好清清白白、毫无牵挂地做他的神,毕竟我永远无法与他终老。鳏夫最多也不过百年的孤独,他却要守永世的寂寞,我不可能每一世都能保留着记忆,我已有预感。

    一息、两息、三息……

    终于,

    “踏、踏、踏。”

    有脚步声渐近。

    又是那股云水相接的清冷味道,似乎还夹杂着我熟悉又陌生的其他,他终于还是自己出来了。

    我转身,似笑非笑、似嗔似怨,“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杨诚”目光微微颤动,低下头呐呐叫了一声:“宝儿。”

    巷子口,没拦住的司命趴在墙上捂着脑袋,叫了一声:“救命!”

    我一无所觉,上前几步,笑着说:“你怎么下山了?今天不是天官诞辰,有不少法事吗?”

    若波沉默,“我……”

    司命赶忙传音:“青云观的法事已经做完,我这就叫杨诚避到无人处。”

    “青云观的法事已经做好,我呆在山上无聊,就下来走走。”

    “哦——”我故意拖长了音,调笑般说道:“所以你不是来看我的吗?”

    若波:“我……”

    司命手掐诀,“太子殿下,你坚持片刻,我已传令土地叫他把杨诚带下来,一会就来替你。”

    若波忽然抬头,正目端视,看得我蓦然一愣。

    “你,是来看花灯吗?”

    我晃了个神,不晓得他又是犯了哪门子的病。

    “元宵不看花灯还能看什么?我不仅看花灯,还想去看看城隍庙的那口井。”

    我故意说道:“据说井中有一块三生石,可以望见前世今生。杨郎,你说我们一起去照一照,会不会真照出个前世来——”

    “……”若波眼睛眨也不眨。

    奇怪,他竟一点也没有反应,慌也不慌,乱也不乱一下。略感无趣,我很快琢磨这其中的缘由起来,若说在这梁帝压在头顶上、图谋钻营的日子里,唯一还能带来些乐趣的便是“报复戏神”了。

    未料,这神竟然也变得越来越难逗了。

    是我的招式太老套了吗?

    我还在暗自揣度着这其中的缘故,他已鼓足勇气抓住我的手腕

    “我和你……一起。”

    司命狂叫:“太子,她已不是你妻子了。她是赵宝稚,是云平县主,你是杨诚,杨诚是不会冒犯县主的。”

    若波霎时松手。

    我古怪地望了他两眼,心里更觉纳罕,但嘴上却道:“也好。”调整好心情,笑眯眯地说道,“反正我把软芳她们都给甩了,不就是为了与杨郎相约柳梢头吗?”

    握紧手里和人撞了款的灯笼,我笑得愈发甜蜜,我说怎么前两个我看中的灯笼,总莫名其妙有了瑕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毕竟多年夫妻,便是个无心无情的神,也能大概猜中我的喜好。

    因为我正是从河岸来的,于是便没有再走回头路,一路转在巷子里,瞧见热闹便去钻。中途我好玩一人买了一个鬼面,又猜了几个灯谜,不知不觉便到了城隍庙附近。

    那井自然是不可能去看的,单凭对方的态度,我便知这井不管从前如何反正现在是没什么明堂了。

    但临到城隍庙之前,若波却忽然驻步。

    我微微诧异,“杨郎,怎么了?”

    他低下头,“宝儿你……你可知本地城隍是如何封神的?”

    我笑,“如何不知?威灵公原为汉朝属臣,刚直不阿,后因谏言而被施以烹刑,于是死后被敕封洛阳城隍。”自古,忠臣贤将、为善一方者死后可得此阴间神位,毕竟人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十方阎王估计也头疼的很,便干脆搬了人间的区划、找了人间的忠臣来管。

    若波:“那你,你……”

    司命警觉道:“太子,你万万不可问出此言!”

    “你愿不愿……”

    司命简直恨不得上去堵住他的嘴,岂有未死者先许城隍之说,更何况城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成的,人鬼何其多,成城隍者却寥寥无几,这其中岂是一个人杰就可以道尽的。始皇帝是人杰了,但他何曾成到仙,做了阴神。可见做仙成神、能长生不老者,不在于成就高低,而在于其他。

    司命为南斗天象,照映人间而成的神,与人世天生有奇异感应,斗斋感应人世之命,虽不能事事知、事事晓,事事定,但他也看得出这位赵姑娘无仙缘、不成神位,终身也只在轮回里做人。

    “广积……”

    司命抱头乱窜,瞥见旁边算命的卦师蓦地灵机一动,转身便现了形,只见一个戒衣的道士,从无人角落里奋力扑出,紧赶慢赶拦住太子的最后一句话。

    若波:“福德——”

    “二位善信!”司命大声叫住。

    我:“……”哪冒出来的玩意?

    若波怔住,随即阖上双目。

    司命心里暗暗叫苦,天机是拦住了,但这场面就尴尬了。

    他想了想,还是先找了熟人:“敢问可是临平道长?”

    半晌,若波应道:“是。”

    戒衣道士又道:“小道云游至此,暂居青云观,正巧出来算卦赚些盘缠……”说着,他转头看我,“娘子可要算一卦?三文一卦。”

    我若有所觉,从兜里掏出三个通宝,“那便算一卦,正好算算我与他的姻缘。”

    戒衣道士一怔,咽了口口水道:“娘子的姻缘不应在道长身上。”

    “你未起卦便知我的姻缘应在何处?”我奇道。说着,上上下下打量面前一身黄的道士,隐约之间觉得这颜色眼熟,这声音也耳热得很。

    戒衣道士一愣:“临平道长已是方外之人,不可娶妻,自然也无姻缘。”

    “出了家也可以还俗,人间哪有说得准的事。”我随意笑着,那黄衣的道士还待再说些什么,我却忽的反应过来这声音究竟是哪里听得耳熟,这姻缘的语气,岂不是曾相识。

    ……原来是他,当年和若波一起入我梦的神仙。他这一出现倒叫我想起那一茬,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但毕竟是今生的缘起啊。

    “我与临平——才是命里注定,不是吗。”我转过身仰头看他,一刻也不忍错目。“我还记得那时我在梦里被梦魇所困,是你救了我……”

    犹记得前世,我还年轻的时候,因为这样那样的情结,与他说我喜男子穿青白黑等色,于是这么多年未见他穿过其他。

    我真诚地感怀往事,“那一场梦里,你就穿着这样土黄的戒衣,厚德端庄,一眼便惊艳了我。”

    一侧,真穿土黄戒衣的司命脸耍的一下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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