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命运的代价

    当安蒂亚斯走出公寓大门时，天边已经微亮。

    远处仍凝着露珠的枝桠送来沁人心脾的晨风，他才在风中猛地打了个激灵，恍若大梦初醒。

    他只要闭上眼，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忆到楚符苍白痛苦的脸色，他的生命力似乎都随着神明的离开而被抽离，最后像一个幻影般的越来越透明——直到彻底消失在原地。

    “你会去哪？”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问的。

    楚符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留恋不舍地遥望了一眼窗外的晨曦，语气既虔诚又苦涩：“……我将回归，我主的神国。”

    ——楚符和那位究竟是什么关系？

    ——神明神降的条件是什么？

    ……

    安蒂亚斯感到大脑中一片混沌，越是回忆越是感到无力——就像是一粒尘埃落于茫茫宇宙，既为星辰的璀璨而惊叹，又为自身的渺小而悲戚。

    那种不可直视、不可理解、不可名状的恐怖，直到现在都犹如梦魇一般缠绕心头。

    他慢吞吞地拐进一处偏僻的深巷中，神情疲惫地阖了阖眼，说道：“现在没有别人，你们可以出来了。”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四周突然被一片莫名的波动覆盖，他蹙着眉张了张嘴，却最终警惕地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无数次在刀刃间磨炼出的对危险的预感告诉他，如果在这里出声，可能会引起什么可怕的后果。

    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不紧不慢地走近他，笑容爽朗地拿着工作证在他眼前挥了挥，语气友好：“抱歉，这只是一点点必要的防护措施——你们光明领域念起祷文来杀伤力太大，只能暂且利用异能阻止你出声了。”

    “先生您好，我隶属于国家异能研究所与管理局，简称异管局。我们在凌晨的时候监测到这里出现了远超规定的阈值，而周边地区只有你一位异能者……”孟司游礼貌却强硬地问道，“可以请您和我走一趟吗？”

    看似请求，实则威胁吗？

    安蒂亚斯眼神警惕不善地看着他，准备对方一有什么异动，就立刻利用游戏世界脱困。

    “您确定不和我们交流一下吗？”孟司游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图，试探着说，“关于那位命运的衔尾者——叙事者先生？”

    命运的衔尾者？

    安蒂亚斯蓦地怔住，随后联想到了楚符背后那条衔尾巨蛇的虚影和……神明的那句，“我们的命运将会交互”。

    命运、命运……原来如此。

    想通之后，他缓缓抬头，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让步。

    “感谢您的配合。”孟司游微笑着说，心中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目前为止直接接触现实的也只有那位，所以他刚才其实只是赌了一把，顺便试探一下——没想到还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

    频频接触现实，祂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孟司游目光微沉。

    ……

    “你说……祂通过一位异能者神降了？”在此之前，闻声都一脸漫不经心地听着安蒂亚斯的经历——不过是稍稍凶险的现实副本而已——直到这时，他才挺直了腰背，下意识提高音量。

    “咳，抱歉，”他自知失态，敷衍地道歉后，低声喃喃，“一个普普通通的现实副本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神明关注、甚至神降？”

    孟司游神情凝重：“比起这个，我更加关心祂们神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个问题简直太重要了，如果每位神明都可以随随便便神降一下，地球上还能有人类的一席之地吗？

    闻声继续问：“那位异能者是叫楚符对吧？你觉得，他有没有哪里异于常人的地方？”

    安蒂亚斯仔细地回想了一遍与楚符的互动，面露迟疑：“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他有点奇怪，他像是早就知道怎么触发隐藏的现实副本，而且直奔目标……但是后来知道了那位的存在，我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

    假如这是神明给他的任务……那换了谁都不敢多耽搁啊，必须直奔主题。

    “还有，他给我一种违和感……”安蒂亚斯蹙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你们种花国有一句古话‘相由心生’，这并非没有道理，人长期的状态和习惯真的会反馈到外貌上。但是——”

    “但是他给人的感觉、体现出来的性格，都和面相不符？”闻声替他说了出来，斟酌着尽量委婉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祂掌握着命运的柄权，那么你见到的，究竟是楚符本人，还是从命运上彻底顶替楚符的人？”

    “……”安蒂亚斯呼吸一滞，寒气从脚底向上窜，讷讷地说，“祂的确展现了移植命运的能力……”

    ——当命运都被随意篡改，人类又该如何辨认真假？

    孟司游能理解他的惊恐后怕，简单地安抚了他几句，问道：“你还有什么可以用来与我们交易的信息？”

    安蒂亚斯深呼吸几次，渐渐恢复了平静：“我看到了祂的虚影，一条形态像是正无穷符号的衔尾巨蛇。结合你们给出的情报，祂尊名中那一句‘盘踞位面边缘的轮回衔尾者’极有可能是对祂状态的描述。”

    三人不约而同地想象了一下，一条巨蛇如同护食一般盘踞在宇宙边缘，并睁着一双冰冷的鎏金兽瞳对地球虎视眈眈的模样……

    于是他们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另外，如传闻中的一样，祂要求我以一个怪谈作为报酬。”

    “你给了？”

    “当然。”他苦笑道，“但即使是已经付过祂所谓的报酬，我也不敢当着神明的面拿通关奖励，甚至不敢多留。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快点离开，越快越好。”

    孟司游的腕表突然震动一下，他看完那条发来的消息后，怜悯地看向安蒂亚斯：“那边的资料传过来了。楚符很可能是今晚第一次进入的游戏，但是在短短几个小时后，就回到了现实，和你完好无损地相遇。我们都知道，脱离游戏代表着两种可能，一种是过关——鉴于他毫发无损还只用了几个小时，这对于新手而言，几乎不可能——那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

    他没有说完，但是安蒂亚斯了然地动了动嘴唇——死亡。

    “现在看来，与你见面的八成不是原来的那位楚符，”闻声推了推眼镜：“那么这位‘楚符’被附身后，有什么表现？”

    似乎是回想到了什么令人悲戚的事，他沉默了片刻：“……他变得越来越透明了，神情好像很痛苦。他跟我说，他要回他主的神国。”

    闻声“啧”了一声，语气惆怅叹惋：“命运所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被神明选中、眷顾，甚至移植命运……他所付出的代价，可能远非他们所能想象的。

    半小时后，双方信息交流完毕。他们礼貌地握手后，就一起出了隔音房间，表面上谈笑风生，实际上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相互试探。

    快走到门口时，安蒂亚斯远远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个黑发青年懒懒地向这里打了个招呼。

    孟司游笑着招了招手，然后转头向两人解释道：“那是我高中同学易逢初，凌晨的时候被人发现在海滨公寓附近的长椅上睡着了……尽管时间上有点巧合，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嫌疑……这次也就带过来简单检察一下。”

    “真好啊，那样简简单单的日子……”安蒂亚斯看着黑发青年融入人群，然后渐行渐远，不禁感慨万千。

    ……

    那一夜，打不开门禁的易逢初在凛冽寒风中，在路边长椅上，度过了一个冒险之夜。

    在手机利用邀请函捏造的“楚符”因为能量过载而崩溃消失时，长椅上的易逢初也睁开了眼睛——然后就对上了一大帮异管局的人，免费地做了一套全身检查。

    劳累了一宿，等他重回温暖的家，几乎是脸刚沾上枕头就歪头睡着了。

    几分钟后，被压在枕头下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因：被安蒂亚斯和楚符击败。】

    【果：阿特兰特失败。】

    【开始逆转因果。】

    【果：阿特兰特失败。】

    【因：阿特兰特的污染被解除，彻底失去攻击欲望。】

    【使用命运更改阿特兰特的生命存在状态。】

    【自三维降至二维作为数据流进入手机。】

    【同时切割安蒂亚斯的命运线，将造成一定的所持柄权的混乱。】

    总算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易逢初慢悠悠地从床上醒来，伸了伸懒腰，随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10：04。

    正当他关上手机，去厨房找点东西吃的时候，一行文字突然浮现了出来：【阿特兰特的碎片之一目前还在沉睡，预计五小时左右后——15：23醒来。】

    易逢初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什么……刚刚那个人吗。”

    想了想，他嘱咐了一句，“不要让他知道我的身份，等他醒了……我有事问他。“

    ……

    罗笙乐今天诸事不顺，难得打开电脑打算耍耍，却发现电脑突然黑屏了一阵。

    屏幕再度亮起时，电脑上出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拙劣得就像是模仿大人笔记的稚嫩孩童写出的一般：【一小时后进副本，请玩家做好准备。】

    她立刻紧紧地皱起眉头，猩红色的字体仿佛钻入她的咽喉，深向柔软的胃部肆意搅弄，身体像是被怪物分解消化似的痛苦——而越是疼痛，那字却越是猩红，越是使人移不开眼。

    过了差不多五六分钟，罗笙乐才费力地移开视线，急忙关闭了页面。深呼吸几次，她点开诸神游乐园论坛，见页面上跳出了一道验证问题：

    【请说出此论坛所源于的小说的名字。】

    罗笙乐沉默片刻，难不成就是“诸神游乐场”？

    她神情诡异复杂地输入答案——【诸神游乐场】。

    随后白色的提问页面消失，露出藏于其下的黑色深渊：【游玩者，欢迎您，祝您在这里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诸神游乐场＞＞未来日记＞＞真迹

    罗笙乐在仔细翻阅了一遍版块里那些不知真假的关于“叙事者”的帖子，发现里面所描写的“叙事者”都是冷漠甚至有一丝不近人情的恶劣形象。

    这与她所见的完全不同……她自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值得神明图谋的东西，如果对方有心害她，不提供帮助不就行了？

    尽管素未谋面，祂也确确实实救了她一命。

    而且这群人……

    真的确定，以手机作为通讯工具的叙事者先生，不会有哪一天突发奇想看论坛吗？

    斟酌再三，她选择了吹彩虹屁，一字一确认地打上标题：【真人真事】我遇到的“未来日记”画风和你们的完全不一样！

    这种标着“真人真事”的帖子在这个版块里特别多，而且讽刺的是，大多数都是编造的假事迹或者无法验证真假的消息……

    久而久之，论坛里的人也不怎么把这种帖子当回事，也就无聊的时候看一看放松心情。

    此时，罗笙乐发出的帖子便孤零零的留在版块的第一行，连来占位吃瓜的前排都没有。

    罗笙乐却毫不气馁，双手在键盘上舞动，飞速的书写着内容：

    【我遇到的“未来日记”在副本前半段的时候和你们说的一样，充斥着冷漠和非人的违和感。

    但是！当我被一个幻觉系道具缠住时，祂不知用什么方法帮助我压制了它，还好心地提醒我把它带走——那是个神级道具的碎片啊！

    可能你们会说祂是想要我的怪谈，但我只是随口说了一个“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闹鬼”就被放过了，连具体时间地点也没有说，这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怪谈——而且你们不会真的天真地认为，一位神明会对怪谈小故事感兴趣吧？

    炼金术中有“等价代换”的原则，祂很可能只是遵循规则索取了最低的报酬啊！】

    说真的，写着写着连她都觉得叙事者先生是神明中的活雷锋，做好事不求回报的那一种……

    罗笙乐停下手，满意地阅览了一遍自己帖子的内容，然后就点击发布。

    嗯？我是二楼？

    那么快就有人回复了吗？

    她期待又紧张地向上滑去——

    【大家救救孩子吧！

    我知道打小广告很可耻，但是大家救救我啊！！

    再这样下去就算祂对我再温柔和蔼，再怎么在游戏里救我……我都会疯掉的！！！

    链接走下面：

    ＞＞诸神游乐场＞＞神迹＞＞求助

    【救命】我的影子里寄宿了一个神明怎么办！！！】

    罗笙乐及时克制住了想要点进链接一探究竟的右手，打算在自己帖子里等回复。

    这个人的帖子光看题目就好夸张，虽然她很想相信他，但是……但凡有脑子的人都只会当作小说看吧！

    听到了“滴答”一声提示音，她立刻向下滑去，查看三楼的回复：

    【又是一个yy那位的帖子，大家散了吧。

    自从上次那个“扒一扒”火了之后这种制造奇遇的帖子就特别多，都当自己在写玛丽苏小说呢？】

    “……要冷静啊罗笙乐，不生气不生气……”

    罗笙乐深呼吸一下，再次抑制住自己想点击举报的右手。

    “滴答”——

    【……那位真的那么好吗？

    祂们不是基本上要么视我们为蝼蚁要么恶意地对待我们吗……反正我是不信的。】

    “滴答”——

    【如果那位真的是善神，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拥有无限恐怖与轮回的杀戮游戏中呢？

    众所周知，善神都不在“游乐场”，在“游乐场”的都不是善神。】

    “滴答”——

    【忘却了悲剧，只看见奇迹真可悲啊……

    还记得我们是因为什么出生入死的吗？】

    看着看着，罗笙乐身后猛然出现了一扇似乎镶嵌着闪烁的红色星芒的大门，门的四角在外域绚丽斑斓的星云下若隐若现。

    时间已到，她毫不犹豫地迈进这扇不知道将通往何处的神秘大门。

    门在她身后“砰”得一声阖上了，接着像是晕开的水彩画一般带动着空间的扭曲，一切色彩如同被稀释过的颜料般倒流进空间的间隙中，消失在半空中。

    ——游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