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容敛第一次踏入鬼界，觉得颇为新奇。
他曾在话本中看到关于鬼界的描述，大多是罗刹地狱、牛鬼蛇神、刀山火海，黑白无常索命，魑魅魍魉纵行，谁知真正的鬼界，倒是个光怪陆离、奇诡魄丽的新天地。
鬼界长年无阳光，暗空中悬浮着万盏长明灯，灿若星河。而地上，是一座望不到头的不夜城，大红灯笼挂起，从城的一端蔓延到了尽头，灯笼下火树银花遍地，宝马雕车满路，拥挤的商铺鳞次栉比，街上“人”头攒动，喧嚣咆哮声不绝于耳。
如果不是街上行“人”不同，乍一看，像极了人间的繁华夜市。
街上的鬼各式各样，有的不过膝盖高，却顶着笨重的牛头；有的竹竿细，挂着一张羊脸；以及各种形态的，半空飘的、地上爬的，两蹄直立行走的马，倒着走的鸵鸟，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陆晚林捏了个诀，封了两人的仙气，两人并肩而行。
顾容敛觉着好奇，细细打量了周围一番，一个头顶冒着青烟、肩上扛着糖果插杆的鬼飘过来挡住两人，喝道：“吃糖么，新做的糖？”
顾容敛敲着那糖果状似糖葫芦，只是颗颗晶莹透明饱满，水晶似的煞是好看，奇道：“这是什么糖？”
陆晚林拉住他的手，轻轻冲他摇了摇头：“别尝了。”
那冒烟的鬼用力擤了下鼻涕，随手绕着竹签捏了五颗浑圆的糖，很快结成了晶。
顾容敛：“……谢谢，不用。”
两人顺着人流往前走，顾容敛不小心撞上了迎面走来的“小姑娘”，他脚步一顿，停下来看她。
那姑娘只齐腰高，穿着繁复厚重的宫廷式礼裙，长裙一直拖到了地上，她仰起脸看顾容敛，一抬头夸张的头饰直往下坠，脸上涂着鲜艳的腮红，嘟起嘴，粉簌簌下掉，她一开口就是尖锐如同蚊子似的嗓音：
“要死了要死了，不长眼睛啦！”
顾容敛：“……”
她突然上前，两只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顾容敛，幽声幽气地问：“你是鬼吗？”
对于这种话本里写烂了的开场白和质问，顾容敛驾轻就熟地解释道：“是啊，我只是画了一张比较逼真的人皮……”
“呸！”那姑娘尖起嗓子啐了一口，半嫌弃半得意道，“你一定没见过真的人！真人皮都是像我这样的，就你那样……模仿得也忒烂了！”
顾容敛无语凝噎，心想：是了，人鬼两界闭塞上百年，这里大多数鬼恐怕连真正的人都没见过。
“不会画皮就别瞎画！别那小妖女喜欢什么，你们统统都模仿什么！”那姑娘提起厚厚的裙子，撞开顾容敛走过去，“就你这样的，她也看不上你！”
闻言，顾容敛心中一动，蹲下来拉住她的裙子，那姑娘一边拽一边破口大骂：“做什么！做什么！非礼？流氓！”
顾容敛柔下嗓子，半哄半撒娇道：“姐姐你这衣裳怪好看的，是从哪来的？”
……
陆晚林正在一旁的铺子边，那驴头竹竿身子的妖怪正打着盹，身前摆了一地的面具，羊皮、竹编、银制，各式各样。
他指尖在一个半张狐狸脸面具上停留片刻，回头看了看顾容敛。
顾容敛那边，齐腰高的小女鬼传来刺耳的笑声：“咯咯咯咯，小弟弟还挺有眼光，我这腮红、这裙子，都是从那小妖女手里淘来的，她不知怎的，总能弄来许多宝贝。”
陆晚林拿起面具，冲着他的脸比划了一下。
“啊，原来如此，”顾容敛人鬼通吃，最擅长油嘴滑舌、哄人开心，此时身子前倾，装出饶有兴趣、仔细倾听的样子，“听姐姐这话，那小妖女倒是有通天彻地的手段。”
小女鬼“咯咯”笑道：“你是刚进鬼城的罢？咱们这鬼界，除了头顶上那不能指名道姓的太岁爷，就数那小妖女最大了，鬼界里的鬼都称她一声‘小千岁’。”
顾容敛三言两语把她哄开心，这女鬼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你来的正是时候！小妖女最近得了个人间宝贝，欢喜得不得了，举城同欢，看见这些鬼了没有，都是冲着小妖女的‘千岁宴’去的！”
顾容敛继续试探：“那这位小千岁得了什么宝贝？”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是人间寻来的宝贝呗。”女鬼扯开裙子，“诶诶诶，我赶着走了，你别再缠着我，别以为你嘴甜我不打你啊……”
顾容敛放开她，正想抬头，脸上忽然传来冰冷的触感，他伸手一摸，碰到了一只冰冷的手。
陆晚林轻轻拂开他的手，沉声道：“别动。”捏着面具在他脸上试了试，指尖无意间划过他的额头，顾容敛只觉得眉间传来淡淡酥麻。
陆晚林道：“还算合适。送你了。”
鬼城里人流鼎沸，车马喧哗，两人一个蹲着一个站定，彼此相望，好似一下停驻在了时光中央。
顾容敛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好像被轻轻撩拨了一下，此景此景一下变得莫名熟悉起来，他抬手抚了抚面具，摸到了狐狸脸的耳朵和鼻子，不知为何心里一圈一圈泛起淡淡的酸楚。
他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低声道：“师尊？”
陆晚林避开他的目光，贴心地扶他站起来，道：“跟着他们去看看，或许能找到心兰和鬼面藤的下落。”
……
顾容敛从那小女鬼口中探出了个大概，“那位不能指名道姓的太岁爷”应该就是在鬼界呼风唤雨的楚湘王，至于小妖女……
一个月前，这位小妖女突然在鬼界名声大噪，传闻她不仅通晓世间万事，更能搜罗三界至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手段通天，更是在鬼城自立“千岁百晓楼”，供万鬼朝拜。
而那女鬼口中的“千岁宴”，就设在百晓楼处。
顾容敛戴着半张狐狸脸的面具，他那身玄云宗的校服过于张扬，他索性便把外套脱了，系在腰间，大喇喇地顺着人流走。
千岁百晓楼很快便近了。
这楼少说也有几百层，笔直高耸直入云端，楼上镶满了金砖珠玉，每层楼挂五盏长明灯，灯火与宝玉光泽交相辉映，端的金碧辉煌。百晓楼门是朱红雕漆而成，两边金玉堆砌成狮子张牙舞爪，那金狮子每一张嘴，突出一块碎金，惹得路人上去疯抢。
千岁百晓楼前挤满了黑压压的鬼，尖叫、哭泣、咒骂、各种千奇百怪的叫声此起彼伏：
“哇嗷嗷嗷——小千岁呢，我要见一眼小千岁！”
“呸，你个还没修成人形的鬼狼，也配见小千岁！”
“滚滚，你个蚌壳精见过人长什么样似的！啊，谁踩了我的尾巴！”
顾容敛一路挤过来，正一脚踩在只修了半身人样的鬼狼尾巴上，后者回过头，愤怒地瞪着他：“就修成这幅人模鬼样，也敢来踩老子的尾巴？！”
顾容敛哈哈干笑道：“狼兄勿怪，小弟第一次来，不懂礼数。不知两位，为何要见小千岁呀？”
那鬼狼喷了他一脸口水：“当然是为了修成人形，这鬼界，但凡得了小千岁指点的，修为皆突飞猛进。”
那蚌壳精乜了他一眼，酸溜溜地说：“小千岁半月只见一人，如今她得了宝贝，已经是破了例。我是没这个福分，也就来瞧瞧热闹。”
顾容敛道：“不知那一人，是怎么选出来的？”
鬼狼不耐烦道：“小千岁抽签的，抽了谁便是谁。”
顾容敛回过头去，正好撞见陆晚林专注地盯着自己看，顾容敛一愣神，不知是不是戴了面具的缘故，他忽然脸皮厚了些，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师尊，我好看么？”
顾容敛：“……”
他突然有点后悔，这什么屁话。
陆晚林闻言目光动了动，像融了一汪春水，轻笑了一下，没回答他，只是道：“为行事方便，在鬼界，别唤我师尊。”
顾容敛想了想，觉得有理，试着脱口而出：“晚林……”
四周忽然放起了烟火，那漫天的烟火五彩斑斓，宛若星雨落下，人群四下沸腾，喧闹非凡，顾容敛这声呼唤一下变成了耳语轻喃，被喧嚣冲散，散尽了漫天鼎沸中。
陆晚林冲他笑了笑，眼里倒映出了花树银花，似有融融暖色散开。
周围的鬼大声呼唤：“天女飞花！小千岁！小千岁！”
从百晓楼处飞出一条红菱，一个身姿曼妙、浓妆艳抹的女子踏着红菱飞出，提起花篮随手一撒，伴随着手腕处金铃脆响，满天花雨如彩蝶般纷纷扬扬。
一片花瓣悠扬飘至顾容敛面前，他伸手一接，很快散成碎屑。
他思索道：“竟是靠飞花抽的签么？”
陆晚林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神色忽然有些尴尬。
那名红菱上的女子一挥手，金铃叮当作响，四周很快安静下来，只听她脆声道：“诸位请安静，小千岁想要的人，已经选出来了。”
顾容敛一听这声音，差点五雷轰顶，目瞪口呆：“小师姐？！”
沈心兰与平日差别太大，脸上敷得粉太厚，浑身上下只在关键处裹了一点素红的纱，风姿绰约、袅袅婷婷，正是一副鬼界妖女的打扮，是以顾容敛一时竟没认出她来。
顾容敛感觉刚刚捏碎的飞花，忽的化成一条细绳缠绕在指尖，只听沈心兰信步而来，指着自己道：“就请这位公子进楼来吧。”
顾容敛：“……”
他面有菜色地回头看了一眼陆晚林，陆晚林却神色如故，冲他点点头。
沈心兰踏着红菱，朝他伸出一只手，顾容敛在满是失望和愤怒的咆哮声中，握住沈心兰的手，红菱一卷，两人飞进百晓楼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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