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诡探社(7)

    凭心而论, 岁月对杨永名友好得惊人。

    年近四十的他,眉目依然斯文俊朗,皱纹稀少。一身简单的白衬衫、黑长裤, 浅淡的男士香水闻起来质感优良, 举止闲适淡定。

    倘若让不知情的人来把眼,保准以为他是个年轻有为的大学教授;或永远活在纯粹里的艺术家,满身压不住的书卷子气。

    又有谁能猜到, 其实他的真实身份是拥有多家连锁机构, 最早推出定制教育概念并赚钱到手软、数钱到眼花的大老板呢

    社长目不转睛地对着男人看了半天,忽然转头, 特别小声, 特别严肃地说“这音乐老师也跟我想的不一样。他比我想的更”

    更那个什么,成语怎么说来着

    一拍脑袋, 想起来了“风、韵、犹、存。”

    没错, 就这成语。

    他说得特别自信, 特别骄傲, 然后就被冷漠副社长踩了一脚“那是说妇女的词, 白痴。”

    社长抱腿嗷嗷叫, 小心试探“那、风姿绰约”

    “是说年轻女人的。”

    踩脚2

    行吧,清空怒气值的社长果然瞬间变回没头脑。

    两人似真似假地闹了一会儿,一旁被冷落的杨永名并没有打断, 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悦的神情。而是微笑看着, 一直到他们闹完才开口, 邀请大家上楼谈话。

    “请坐。你们喜欢茶还是果汁”

    二楼,杨永名的办公室十分宽敞,打扫得纤尘不染,同样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这人可能对卫生、气味有着非比寻常的高要求, 而且相当追求格调。

    姜意眠一边想,一边跟着小伙伴坐下。

    社长选择果汁,学姐要茶。

    祁放一沾沙发就闭眼,睡得不省人事。

    男人自然而然地看向剩下的女生,目光之中飞快划过惊艳,随后却是几分微妙的惋惜。

    “有水吗”姜意眠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与之对望。

    他微怔,笑容愈深“有的。”

    说着,外面很快进来一个年迈的阿姨,为他们送上冰果汁与温开水。

    茶并非现成的。阿姨小步端来一张小巧的茶桌,桌上整齐摆放着茶壶、茶匙、烧沸的水跟其他茶具。看样子杨老师准备自己动手冲泡。

    果不其然,他先用热水浇灌茶具,边问“你们应该还是学生找我有什么事”

    冰爽的饮料下肚,社长发出一声满足的感慨,想也不想地回答“哦,是这样的。我们都是宏阳高级中学的学生,听说您以前在附小任教过一段时间,所以想找您”

    “找您做采访。”

    姜意眠很是时候地打断,免得他直接道出来意。

    “哦什么样的采访,怎么会找到我呢”杨永名捏着茶杯轻晃两下,反手将水倒掉“就像你们说的,我只在附小担任过音乐老师的职位,那应该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社长还想开口,被学姐捏住大腿。

    “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我们学校的社团”

    姜意眠飞快编出一个理由“其实我们都是校刊文学社的成员,本来计划做一期以建校以来最受好评的老师为主题的周刊,没想到本校可用的素材不够多。好在意外收到很多投稿,同学们都表示希望能看到有关您的内容。所以我们冒昧来到这里,希望能做一次特别专访。”

    编得还挺像样,社长听了,满眼原来你是这样的新社员的震惊。

    杨永名似乎也来了点兴趣“有关我的投稿”

    “对。”

    一个谎言背后果真需要无数个谎言支撑。

    幸亏她一向是敬职敬业的好玩家,特地下功夫了解校内时事与当代青年时尚语句。

    如今仗着心理素质好,就算信手编一个附小学生毕业多年不忘恩师,多方宣传,已辞职老师最终竟成全体学生心中的白月光的故事,配上清澈的眼神,平稳的心跳,只怕撒谎仪到场也无法拆穿。

    反正杨永名信了。

    “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

    他哑然失笑,没再推辞采访的事。

    演戏最忌讳细节不到位,姜意眠一本正经地从校服兜里掏出纸笔,“谢谢您的理解,那我们先从提问开始。请问您现阶段主要在做什么天才之声发展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机构本身聚集了许多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那么作为老板,您还会亲自指导学生吗”

    “你提的问题很好,很专业。”

    杨永名稍稍变动坐姿,进入洗茶阶段“事实上,我面对过不少类似的质问,答案始终没有改变。天才之声只是我的事业,老板或许是我的职业,可教学才是我的本性。

    无论我以什么样的形式去表现,我享受音乐、也享受跟小朋友相处这件事情,永远都不应该受到质疑。是的,我依然在指导学生,每年,每月,每周,甚至每天。”

    “这也是您当年自愿回到b市,去附小做老师的原因”

    “是的。”

    姜意眠继续提问,本质上还是对付香香那一套从不会触犯机会的边缘问题问起,降低对方的戒备心,逐步逼近核心。

    “那么您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辞职呢”

    继成长经历、钢琴之梦、教学生涯里的美好回忆,突然过渡到这个问题。杨永名有些始料不及,不再侃侃而谈,只保守地回答“发生了一些事。”

    “能具体说说吗”

    姜意眠却似真正记者般地步步紧逼“我们收到的投稿,有人说您班里意外坠楼过一个孩子,时间恰好在您离职之前。请问这件事情跟您的离职有关吗那个去世的女孩好像叫陈妙香,您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杨永名张口欲言。

    a学姐抢先一步“听说您很喜欢这个学生,应该没忘”

    社长可能无厘头,但多少还是有点看脸色的本领被揍出来的,见状机附和“不要乱说杨老师又不像你们,天天忘东忘西简直鱼的记忆。虽然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是挺久远的,可扬老师记得那么多有趣的学生耶。

    连五音不全、唱歌像念台词的边缘人都记得,怎么可能忘记难得一见的钢琴小天才何况还指导过陈妙香参加比赛呢,对吧”

    “”

    被三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仿佛3d环绕耳机循环播放不会吧,不会吧,亲爱敬爱的杨老师,热爱教育事业的杨老师,您总不会连这都忘了吧

    杨永名罕见地词穷了一刻。旋即将茶杯递给对面的人,轻轻叹息“你们说得没错,陈妙香确实是迄今为止,我带过的所有学生里最优秀的一个。至于我为什么不愿提起她或许出自歉疚吧。”

    “怎么说”嗅到八卦的气息,社长不禁正襟危坐,身体前倾。

    “她曾经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杨永名低下眼眸,缓缓道来

    自打第一次听到陈妙香的随兴演奏,他就知道,这个孩子是一株可遇不可求的好苗子。只要稍微花点心思加以培养,假以时日,她在音乐上的造诣必定会远远超过不值一提的他。

    然而,除此之外,香香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

    她活泼,多动,喜欢好看的新裙子,也喜欢各种新鲜有趣的事物。她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对她来说,钢琴仅仅是整个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用来打发时间或表现自己的一种方式。

    换句话说,她并没有重视自己被先天赋予的能力,没有真正在乎过音乐。

    “我做不到看着她浪费自己的天赋,所以想尽办法,试图让她爱上音乐。”

    鼓励,赞美,奖励,有时也夹杂着一点失望的叹息,一点刻意的漠视。他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给了她众人皆羡的偏爱。

    终于,她愿意乖乖坐在钢琴凳上进行枯燥的练习,愿意沉下心感受音符。

    “不瞒你们说,那段时间我常常觉得,我就像她的爸爸,她就是我理想中的女儿。可她的心里始终藏着秘密,不肯告诉任何人。我能感受到这一点。”

    “有时她会在我面前抱怨父母,有时一个人躲在池塘边朝金鱼扔石头。她说过,她不高兴的时候,觉得痛的时候就会这样做。因为她认为做金鱼太幸运,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在水里游来游去就可以,这不公平。我猜,她想用自己的方式,让它们陪着她难受。

    当然,我不止一次地阻止她,希望她不要伤害动物。她也答应,只要不是特别痛,她会控制自己,不做那种事。”

    社长连连点头“然后呢”

    “听到这里是不是觉得我们关系很亲近可惜,后来发生了别的事。”

    杨永名双手交叉,左手大拇指不断拨弄戴在右手食指上的戒指。

    姜意眠无法确定那代表着什么,但至少,应该是他内心有所变化的外在表现。

    “我恋爱了。”

    经过长辈的介绍,他与一位大提琴演奏家结识并确立关系。

    “这件事情不知怎么传到香香的耳朵里,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愤怒。不但跑到音乐教室朝我大喊小叫,声称再也不学钢琴;还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石头。

    不用担心,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我在医院大概住了一周,很快又回到学校,请求校领导不要追究香香的责任。这件事,当年的孩子应该都记得,因为那是我任职期间唯一一次请假。”

    “香香为什么会做这些事”姜意眠问。

    “不太清楚。”杨永名神色黯淡“我反思自己的行为,请教其他老师。他们普遍认为我之前太过关注香香,而她又是喜欢成为聚焦点的性格,可能感觉受到冷落,无法接受,因此而叛逆吧。”

    “按照他们的建议,我找香香谈话,再三保证不会忽视她。她同样向我道歉,承诺以后不会再乱发脾气。不过,她提出一个要求见我的女朋友。”

    “我不敢刺激她,所以不能拒绝她。何况我以为她已经想通了,不会再闹事。

    没想到,第二天,我请女朋友到家里做客,香香突然故态复萌,用水枪打湿她的衣服,往她包里放蟑螂,还说出一些连大人都难以想象的、刻薄的言语。眼看女朋友被说得眼泪不止,我太生气了,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狠狠地斥责香香一顿,把她赶了出去。

    就是那天晚上,九点左右,她用固定电话给我打来电话。电话接通整整五分钟,没人说话,只有哭声。”

    他顿了顿,面容被深深的懊悔笼罩“现在想来,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事后能够打电话来,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应该借机好好开导她才对,可在当时我忙着跟女友赔礼道歉,看手机电量剩下不多,香香又一直不说话。我就挂了电话。”

    “那之后,香香就不来音乐教室了。”

    描述到此为止,故事继续发展,便跟报纸新闻、街坊邻居说得大差不差。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还是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挂断那个电话,她会不会告诉我她正在经历的一切如果我没有那么轻视那通电话,找她进行第二次、第三次谈话如果没有听说她的母亲回来,就轻易松懈对她的关注,她会不会根本就”

    说到这里,杨永名低下头去,掌根贴着眼眶,像是哭了。

    他们是不是得表示一下

    “都过去了。”学姐象征性发言。

    对比之下,社长的安慰宛若老太太裹脚布“杨老师您别难过啊,这事儿真不能怪到你头上啊你已经做到能力范围里的极限了,你是个好老师,别盲目指责自己啊。”

    “真的吗”杨永名喃喃自语,不知在问谁。

    “真真的,我能理解你夹在中间的为难,能做到这个程度实在太不容易了”

    社长的发言铿锵有力,坚定不移,甚至主动起身拍他的肩。

    学姐坐在原地不动,手里茶杯轻摇,光影随着浅红色茶水不断起伏变动,逐渐交织在一起。

    你问祁放

    不好意思,根本没有描述的必要。

    “杨老师,谢谢您的配合,请再让我拍一张照片作为收尾吧。”

    一言破坏忧郁的氛围。几分钟后,姜意眠打开拍照功能,对着调节好状态的杨永名,装模作样地更换着角度,拍下照片。

    “音乐教室。”学姐低声提醒。

    姜意眠微一点头,心里有数。

    “拍好了吗”杨永名问。

    “有几张拍得还可以,不过”

    她双手横握手机,看似在检查照片,实则用镜头对准杨永名“杨老师不如抽空跟我们一起去一趟附小要是能拍到您时隔多年返回校区的照片,效果一定比这些好。”

    社长“有道理,不如今天就去,早点出刊早点满足您嗷嗷待哺的仰慕者。”

    学姐“对。”

    “还是不了。”纵然大家都劝,杨永名仍是笑着拒绝“我该去接女儿放学了。”

    “不然明天”

    “杨老师,拜托了,我们想做好这一期周刊”

    他们不死心地邀约,他面露为难。

    偏在这时,一声欢快地“爸爸”

    一个大约四岁、粉雕玉琢的女孩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进来。而紧随其后的女人,长裙摇曳,提着儿童书包,一张温婉的鹅蛋脸真正体现什么叫风韵犹存。

    诡谈社的大家对视一眼,不用多猜,来人肯定是杨永明的老婆和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下章就可以结束这个委托。

    然而有人擅自脱离了剧本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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