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良心

    皇帝的病拖了一年, 反反复复,时而像是大好了,她自己也有精神。时而像支撑不住了, 接连几天都下不来床。

    这一年中,皇太女赵亨几乎接手了全部的国事, 忙而不乱,也算给了皇帝些许安慰。

    皇帝不指名时,是几个侍君轮流安排侍疾,故而这一年里,贺玉见皇帝的次数,比往年都要多。

    在贺玉看来,皇帝的病不算严重,起码他去照料的时候,皇上都还有心情说笑, 也能跑能跳的, 兴致比从前高涨多了,就是精神上大不如从前, 眼睛都陷了进去,脸色也灰蒙蒙。

    她伺候着并不麻烦,其余的都是宫人来,贺玉只是提醒她喝个药,按时休息调养。

    但伺候了几天, 贺玉有了种奇怪的感觉,皇帝似乎很喜欢让他来。

    贺玉不得不自我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这次又到,皇帝从床上跳起来,拉他过去。

    “你猜猜朕昨晚翻到了什么”她从玉枕下拿出了一本王允诗选。

    “翻开瞧瞧”她催促道。

    贺玉愣愣翻开, 书页内夹着一张压平干涸的银杏叶,这是枚书签,在这本书内压了不知多少年,拿开那枚银杏叶,书纸上还留着淡金色的银杏叶轮廓。

    “看诗,看那首诗。”皇帝催促,她很是急切。

    贺玉微微将书挪远了些,皇帝瞧见了,笑他“玉哥眼睛也瞧不清了吗”

    贺玉笑了笑,仔细看了起来。

    是王允的过云州旅夜书怀,旁边密密麻麻用朱笔写着批语注释,字迹是皇上的。

    “这是朕从教习所翻出来的。”她说,“昨个儿找到,就想让你来看看。你猜朕想起了什么”

    贺玉心中暗道不好。

    不好,他眼睛已经被泪水朦胧了,鼻尖微微发麻,这是要哭出来的前兆。

    贺玉强忍着泪,听她说“朕想起,玉哥的头一次。你低着头,不敢看朕,朕就想,不看朕该如何是好,岂不是连朕的相貌都不熟悉,就要做朕的侍君了吗朕就知道,你肯定很拘谨。”

    她道“朕当时,也不知该问什么,就坐在床上搜肠刮肚的想,想从别处听来的,关于你的只言片语,后来就想起了子期说你,很喜欢王允的诗。”

    “王允写得一手好诗,朕知晓。而且王允忧国忧民,胸怀君主,心系黎民朕想,喜欢王允,这人自然不会差。朕就问你,喜欢王允的哪首”

    她的神情,已经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眸中含着笑,慢慢说道“你说,过云州旅夜书怀。朕想,是了,这首,朕也喜欢,的确是诗中难得的佳作。”

    她手指点在书页上的这首过云州旅夜书怀,指甲发白,也没了光泽。她点了点,说道“昨天朕就翻看着这本书,这是朕八岁时,读过的诗集,旁边的注释朕还记得,学完这首,抬头望天,天很蓝,云也很白,云在动”

    她闭上眼睛“一旦记起,直到现在,朕还能嗅到那天的味道。是太阳下,晒了一中午的树叶干燥的香味”

    她的手搭在贺玉的头上,又顺着他的头发慢慢滑落,抚摸着他鬓边的灰白色发缕。

    “之后,就想起那晚的味道,朕想,果然是翰林学士家的公子,连头发上,都沾着书纸香。”

    贺玉的泪滴在了旧书页上。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玉哥果然哭了”

    而后,她声音低落下去,轻声重复着“玉哥果然哭了。”

    贺玉抬头,挂着两行泪“皇上快好起来吧。”

    “玉哥。”她笑着说,“还记得朕说过什么吗”

    “你要好好活着,比朕活得还要久。”皇帝说,“朕一生中最明朗的回忆,现在,都在玉哥身上了。”

    她这几日,总是对贺玉说着那些往事。

    她只盼着贺玉来。

    其余的侍君,仿佛只承载了她登基之后的时光,她无法在他们身上寻到熟悉又怀念的安全感。

    她需要贺玉,只剩下他,她要把自己还记得的,所有晴朗温暖的记忆,都说给他听。

    “玉哥一定要记得啊”

    庆历三十一年夏末,皇帝已经昏迷了多日,几位太医的意思,是要时刻准备了。

    皇帝的神智断断续续的,宋帝君在床榻旁照顾,听她口齿不清的说着些什么,但一句都没听清。

    皇女们已经交待过了,孙女辈的也都来一一看过了,现在等在内殿的,全是六宫的侍君们。

    年轻的侍君们提心吊胆,跪着也不安生。

    老人们,除了明史度几次哭晕,其余的都还平静。大家心中都有数,静等着最后关头。

    按照租制,后宫中生育过皇女,且皇女已经离宫开府的,可由皇女们接去府上清居。没有生育过皇女的侍君们,都要到宝德寺居修。

    这事,楼英关照过贺玉,道“你也放心,到时不喜欢了,不自在了,我让燕儿接你去,宋帝君肯定是向着你的,小七也不是迂腐孩子,料她不会说什么不是。”

    贺玉道“怎能给你们添麻烦,规矩总是规矩,到时候不能让小七为难,我好歹也是贤君,住宝德寺,也没人会苛待我。”

    “那我把宝骏和木乔给你。”楼英说道,“你身边只剩下珠玑了,我看他身子骨也不是很好,到时候总不能让你来伺候他,其余的年纪都太轻,你把宝骏和木乔带上,我也好放心些。”

    贺玉微笑道“到时候再说吧,我就跟睿君凑合着照应。”

    “他”楼英眼神闪烁,半晌,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他你指望不上的。”

    皇帝迷迷糊糊,看到的东西许许多多。

    而到最后弥留之际,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自己身为昭王时的日子。

    一些早已忘却的,现在又都泛起。

    那年春天,她站在桃花林中,她的三位侍君从寺庙里祈福回来,冯素拉着她的手,探出窗外,让车停下。

    “桃花开得真好。”

    真好,山花烂漫,如火一样灼烧着。

    她来回绕着珠串,背着手,笑看着冯素折花,把花枝插在发扣间,又去招惹余风秀。

    余风秀“才不要你来”

    “我偏要来。”冯素笑着说,“敬正君。”

    她看着这样的画面,忽而想,少了一人。

    少了一人怎看不见他。

    “下辈子,我还要陪着殿下。”她的余风秀说。

    “殿下,殿下”冯素远远的,向她跑来,却似乎永远也跑不完这段距离,他在花丛中闪烁着,忽近忽远,声音飘来,“下辈子,我要做女人,殿下就做我的正君。”

    她想,太远了,冯素,我怎看不清你的模样。

    我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让我看看你啊。

    冯素和余风秀的身影模糊不清,那粉色的桃花也朦胧起来。

    少了一个人。

    皇帝想,少了一个人。

    她焦急万分,来回寻找着桃林,终于看到了那抹悠远的身影。薄薄一条,清瘦如松。

    “贺玉。”

    那身影没有动,他没有听到。

    皇帝叫“贺玉贺玉玉哥”

    宋帝君握着她的手,听见她嘴里咕咕噜噜,不知在说些什么,最后,她像是着急了,叫得越发清晰。

    “贺玉玉哥,玉哥你来”

    那声音,殿内的人都听到了。

    侍君们纷纷看向贺玉,惊恐不定。

    宋帝君害怕皇帝突如其来的,要让贺玉殉葬,心中一急,抓着她的手,俯过身去,轻声细语道“皇上与我说就是了。”

    只要皇帝声音不大,他听见什么,都能含糊过去。

    “玉哥,你来啊。”皇帝急躁了起来。

    贺玉站起身,走了过来。宋帝君微微摇头,眼神示意他回去,贺玉轻声道“没事,皇上是有话要与我说,没事的。”

    他坐下来,把手轻轻放在皇帝的手上。

    如火一样的桃花林中,那抹淡淡的身影动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呼唤,走近了,走近了

    “玉哥。”她说,“我总是觉得对不起玉哥。玉哥下辈子,还想和我一起吗”

    他似是没听到自己说的话,望着桃林,说道“我下辈子想做一棵树。”

    皇帝从走马灯中回过神来,用力睁开了眼。

    贺玉的脸,清晰的映入她的眼中。

    和记忆中的不同,也相同。

    他的衰老,有一种时光对他的温柔优待,不似其他的人,显而易见的老去。他的眼神依然平和微亮,不喜不忧,从无期许。

    他看着自己,这会儿,他的眼神中,有了些不舍,还有些怜悯。

    皇帝笑了。

    “玉哥”她用力蠕动着嘴唇,嘴唇已经不再柔软,僵硬到难以动弹。

    “玉哥,你不喜,佛”她说。

    宋帝君紧张地盯着她的嘴,打算在她说出陪葬这俩字时,大声说些什么,掩盖过去。

    贺玉却很平静。

    他知道,皇上是个软心肠的,她的良心,并没有被消磨殆尽。

    她是个柔软的妻主,他知道的。

    他很早就知道。

    很久很久之前,他进了王府,常常忧心自己会被她冷落,会被王府中的人欺辱。

    但他担忧的,并没有发生,或者说,一旦发生,就会被阻止。

    她虽不喜欢他,但却并不冷情。

    她有时对自己的“残忍”和“冷落”,只是因为不喜欢,所以从未注意到。可她一旦注意到,就会软下心肠,关照他。

    她是个有良心的王女,有良心的帝王。

    那一年,他与余风秀和冯素,一起到山中祈福,她的目光一个给了余风秀,一个给了冯素。

    她含笑看着他们闹,但是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他,转头来看向他。

    那时,她的眼睛里是刹那的柔软,他看到了。

    从那时起,他忽然觉得,在金笼中束缚一生,也并不似他想的那般可怕。

    “玉哥要,好好活着”皇帝眼中蕴着泪光,“要比朕活得久。”

    宋帝君懵了神,慢慢把手松开了,似是舒了口气。

    “玉哥不喜,佛。”她说,“朕的王、王府。”

    宋帝君忙问“是昭王府吗”

    皇帝用力肯定了,使劲的点头,断断续续道“玉哥,昭王府有,树。朕,把它,给你了。”

    “守着朕的王府”她忽然泪流满面,眼睛渐渐黯淡下去,“朕的风秀和素素”

    “简儿简儿。”她又道。

    宋帝君没忍住,转过头掉泪。

    “君父”她没了声音。

    眼睛,死灰一片,慢慢地,闭上了。

    她僵硬的嘴,微微张着,似乎还有什么话未说。

    旁边的史官近臣记下了皇帝的话。

    太医上前看了,跪下。

    宋帝君红了眼眶,这一刻,不舍和难过一起涌上,不禁也哭了起来。

    皇帝驾崩。

    贺玉慢慢回到自己的位置,跪下,叩首。

    “一路走好。”贺玉心中默道。

    继而,记忆变得朦胧。

    他依稀记得,明史度扑了上去,哭得最悲痛。

    “逸姐姐别留我一个人啊”

    这之后,贺玉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的身体和魂魄,仿佛不在一起。身体跟着外界走,魂魄却似飘在头顶。

    只剩下一片雪白。

    身魂归位,彻底醒神时,已是国丧之后,新帝已登基。

    他的书都已收拾妥当,明日,就要离宫了。

    皇帝把昭王府给了他,他不必到宝德寺了却残生。

    珠玑扶他上车,眼睛微肿,贺玉就想,我定然也是一副憔悴模样。

    离宫时,宋帝君来告别,宫门缓缓合上前,贺玉回头望,看不清宋帝君的表情,却能看清他手腕上的珠串。

    是很久以前,皇帝给的那串。

    贺玉蜷在车上,问珠玑“襄贵君呢”

    “前日就离宫了,五皇女来接的。只是主子当时正病着,他来辞行,主子喝了药,睡着了。”珠玑说,“襄贵君说,要主子养好了身子,他还等着到王府叨扰呢。”

    贺玉突然想起了明史度“睿君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印象,也好似没印象,梦一样。

    “”珠玑声音低落了下去,“主子,睿君已薨了。”

    原来那不是梦,是真的。

    明史度自己殉葬了。

    贺玉无力闭眼。

    车行至宫外,贺觅来接。

    她挑开车帘,看到头抵在车壁上浅眠的哥哥,欣慰笑了笑,又悄悄放下车帘。

    她胳膊上还戴着孝,两年前,她母亲离世,如今的贺府,只剩下她和宋清,以及从家乡奔来京城,赶考三年还未登科的远亲一家。

    她也不嫌麻烦,只觉得,年纪大了,家里热热闹闹的,多个人也好。

    昭王府,常有人收拾,根据皇帝最后的遗言,昭王府和王府中一切留守伺候的人,全都归了贺玉。

    车停了下来,贺玉从浅眠中惊醒。

    他扶着珠玑的手,慢慢走入昭王府。

    微风阁,桃夭阁,兰芳阁,还有关雎小院。

    他慢慢沿着旧时的小路走着,走过长长的回廊,走到前院,走进她昔日读书的地方。

    秋日里,书房外的院落里,一棵银杏,遍地金黄。

    庆历三十一年秋,他的妻主永世离去。

    三十余年回首,天蓝云白,满树暖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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