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崩

    耳机里放着《十年人间》，下一首是《书外人，梦中身》，曲调被风扯着，有些不清楚。张京遥从雪里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雪，对着向导说：“再往上走一段路吧。”

    向导看看她，又有些纳闷地看了一眼山脚下拥挤喧闹的人群，这些人是来接一个人的，听说是叫张起灵。举着横幅，喊着“欢迎回家”，第二个十年，他们如约而至。

    面前这个女生也是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像个大学生，干干净净的，面容算不上十分出色，但是极具辨识度，特别是眼睛，看着圆圆的，乖乖巧巧。偏生眼尾有些尾锋，眯眼的时候就显得极其凌厉。

    “你不是跟他们一样的吗？”向导问，“怎么不在下面待着？”

    张京遥偏头看了过去。那一群人，乌压压地聚在那里，各个笑容满面，长白山的寒风也吹不散他们的满腔热情，以及对一个世界的喜爱，对一个人的热爱。

    她笑了笑道：“我和他们不一样的。”她看着山峰，“我想更加靠近天堂。”

    “你……”向导一下子紧张起来，“年纪轻轻的，你别寻死。”

    张京遥摇头道：“我不是寻死。我只是觉得，长白很好，我很喜欢，我想离那些人，再近一些。”

    她眼里盛着繁星，温温润润，干干净净，明亮得很。

    向导愣了一下，咕哝道：“现在的女孩子啊……”

    他还是领着张京遥上了山峰，山顶上的温度更低，张京遥把耳机扯下来放回包里，感受着冷风刮过面颊的时候带来的痛感，风夹杂着雪灌进口鼻的干涩冰冷，真的让她有一种“这就是世界”的恍惚感。

    她没办法去描述这种感觉，从小的时候开始，她就能这么感觉到，感觉到自己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一样，她像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甚至于有的时候觉得世界是缥缈的。

    她年幼的时候针对这种感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是个救世主之类的人，或者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然而在人世间平庸了这么多年，她才逐渐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

    很平凡的一个，没有超能力，也没有逆天的智商或者体能，普通到扔到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她像绝大部分人一样，拥有一个平凡且温馨的家庭，在人生的各个阶段操心着应该操心的事情，从来没有拿到最好，也从来不是最差。

    湮于人群，向往高空。

    小山顶上的景色很好，底下是热闹的人群，远方是连绵的雪山，张京遥揉捏着自己的指尖，哈出的白雾当中她可以看到不远的雪山巅峰，那个地方高耸入云，有着一池仙境般的湖泊，是最靠近天堂的地方。

    但张京遥不想去那，她想深入雪山，看看雪的世界。

    “我见过挺多像你一样的。”向导揣着手道，“但是人家是来探险的，你个小姑娘，是来体验生活的。”

    这个比喻很形象。她笑着点点头，防风护目镜掩去了她大半神情。

    雪山风雪很大，只是现在并不是多雪多灾的季节，八月的长白，是盛阳下的寒冷。

    他们又往山里走了一个下午，路程不长，但此时四面八方已经全部是雪了，白茫茫的一片，没有方向感的人很容易在这里迷失自己。

    但是这个向导是老向导了，他看着张京遥，问：“要在这儿过夜吗？要的话，我们还得再多走一段，前面有个临时的小木屋，专门用来给你们这些人休息的。”

    张京遥点点头。

    向导又休息了一会儿，站起来领着她往休息站走。

    小木屋建起来有些年头了，向导推门进去的时候，吱嘎吱嘎的，风雪顿时就涌了进去但是迎面扑来的，却是一股热浪。

    门里面已经坐着三个男人，两个瘦的一个胖的，被冷风吹得直发抖，其中那个胖的对着后进来的张京遥喊：“大妹子，把门关严实了行吗？”

    张京遥警惕起来，淡淡地“嗯”了一声，把门关上了。

    向导在那个胖子边上坐下，不知道是不是中间那堆火火光摇曳着，拉扯着空气，张京遥竟然看不清这三个人的面容。

    她在向导旁边坐下，跟左右的人都摆着距离。她左边是向导，右边是一个男人。

    向导问：“三位也是要进山的？”

    胖子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不啊，我们是出山的。”

    “刚从山里回来啊。”向导道，“嗐，那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嘛？”

    “什么日子？”坐在三个人中间的男人开口问道。

    向导笑了起来：“你们也不知道！”他指了指张京遥，“这姑娘知道，她和下面那群人是一样的。”

    胖子就把目光投了过来，带着点笑意，问：“什么日子啊，大妹子？”

    张京遥拍了拍裤子上的雪，道：“来接一个人回家的日子。”

    “接谁啊，谁他妈住雪山里啊？”胖子笑哈哈地道，“干嘛要在这里接？”

    向导也笑：“哪搞得懂现在的孩子，一大群一大群的来，在那山脚下拉着横幅说什么欢迎回家。一本书里的角色罢了……”

    他看了看张京遥，声音小了点，张京遥只当做没听到，从包里拿出一包压缩饼干，就着水慢吞吞地咬着。

    她目光盯着火焰，腮帮子一动一动，圆滚滚的眼睛像一只狸花猫，水润干净，看上去挺可爱。也挺冷淡。

    中间的男人仔仔细细地看着张京遥，张京遥也抬头看他，目光触碰的时候，中间像是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

    男人慢条斯理地问向导：“一本书里的角色？什么书？这人有这么厉害，让这么多人记住他。”

    “可不是，那谁的，什么《盗墓笔记》啊！”

    张京遥看了看向导，小木屋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三个男人都看向他，向导仍不知情，从腰间拿出水壶，灌了一口，兴高采烈道：“被接的那人叫张起灵！”

    张京遥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胖子大笑起来：“张起灵啊！我知道他！”

    中间男人也笑了起来，两个人都看向张京遥右边的那个男人，男人什么表示都没有，看着火光，面孔模糊不清，只能隐约地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

    张京遥眯了眯眼睛。

    那三个人又转过来看她，三张模糊不清的面孔，像鬼一样。

    张京遥背上发毛，默默地把饼干吃完了，包装袋放在脚边，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把垃圾装了进去。

    向导的水壶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是酒，越喝越上头，大着舌头讲：“底下都是一群小姑娘呢！说什么第二个十年已经到了，往后会有更多更多的十年，他们都会如约而至。啧，要我说啊，小孩子说话，都信不得！”

    胖子和男人都笑了起来，张京遥烘烤着手，想着要不干脆把向导拖出去好了，这个小木屋，好像有点不对劲。

    但这三个男人没什么动作。向导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一番，话题就扯开了，讲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张京遥警惕心强，在这种都是陌生人的环境下心脏跳的厉害，随便挑了个离他们远一点的角落，抱着背包开始休息。

    四个人围坐着篝火，把声音压小了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外的风雪似乎也安静下来，呜呜风声停止，杂音小了，张京遥就容易睡着，本身长途跋涉也容易导致疲倦，几乎停风后没多久，她就睡了过去。

    胖子问向导：“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向导警惕起来，看了一眼胖子，手指搭在后腰的装备带上了，预备拿手机报警。中间的男人连忙说道：“你别紧张，我们就是问问。”他顿了一下，道，“她有点像是我们的一个朋友。”

    “朋友？”向导疑惑。

    男人点了点头：“只可惜她这次没有和我们一起行动，刚才看到你领着她进来，我还以为她来找我们。”

    向导依旧警惕，“你们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边上一个声音说：“张京遥。”是那个一直都没有说话的男人，他抬头看向向导，眼神很平淡。

    向导纳了闷：“这姑娘也叫张京遥。可是这姑娘大学都没毕业啊，你们看起来都三十四十了——哦，可能是你的朋友。”他看着边上的男人，似乎又有点弄不懂，“她没说进山找人。她只说要进山，体验生活什么的。你们，也许是碰巧吧？”

    “这么巧啊。”胖子道，“长白可是咱们四个人的定情圣地，这姑娘怎么就往这儿走了呢？”

    “不是说了吗？”向导道，“她和下面那群人一样，八一七来游玩的，只不过只有她往山里走了。”

    “所以啊，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中间的男人笑着说，“只有她往山里走了。我们等的人，也只有一个张京遥。”

    向导噎住了，他茫然地看了看这三个男人，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明显戒备他们的姑娘，实在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太奇怪了。

    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火星子跳跃着，向导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整间屋子里，只有四张小板凳，只有一个燃烧着的篝火，空荡荡的小木屋里，只有这么一点东西。

    这是不符合常理的。

    他背上起了冷汗，暗骂自己的失职，正要站起来走过去把张京遥叫醒，屋外突然狂风大作。

    风雪撞开了门和窗，直接灌了进来，篝火毫无准备，一下子就熄灭了。

    这场暴风雪来得毫无预警，他们都脱去了厚厚的登山服，在冷风中吹的四肢僵硬。

    透过窗口，向导看见头顶的雪雪崩了似的压了下来，这太诡异了，毫无理由地，它竟然就这么雪崩了！

    向导飞奔着朝着张京遥的方向跑过去，不管怎么样，把这姑娘叫醒了才对。他冲过去，晃了晃张京遥的肩膀，张京遥原本已经被冻醒了，一睁眼，向导就对她说：“快跑！快跑！雪崩了！再晚点屋子都要没有！”

    张京遥脑子蒙了一瞬，怎么会？下个瞬间她飞快地回忆起他们这一路。一路上走过来，根本就没有看到能够容纳他们挡住雪崩的地方！

    现在的这个房子，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唯一的一个避难所！

    张京遥站起来，向导已经飞奔了出去，她没来得及抓住他，忍不住大喊了一声：“下面没有可以躲的地方！”

    声音被风拉扯得支离破碎，向导肯定是没有听到的，因为他已经跑了出去，张京遥紧跟了两步，站到门口，往下眺望了一下，果然只看到底下一片空荡的雪白，向导已经跑出去了几步。人是跑不过雪崩的，向导这样跑，迟早会死。

    张京遥心里纠结了一会儿，到底是救还是不救，救也许是两条命一起搭上，也许是两个人都不用死。

    她才刚下定主意，脚迈出去了没两步，头顶铺天盖地的雪就压了下来，张京遥往小木屋的方向退了一步，就被压得再也动不了脚，压迫当中忽然出现一只手，直接把她拽了出去。

    张京遥被拉进小木屋里，甩了甩头上的雪，道了一声谢。那灭掉的篝火边上站着两个男人，一胖一瘦，抓住她手臂的，是之前坐在她身边的男人。

    他们都安安静静的，完全没有因为这场雪崩表现出一丝慌张，连跑都不曾有。

    小木屋吱嘎吱嘎，下一秒中张京遥听到“嘎擦”的一声——房顶塌了。

    大量的雪压在木板上，和木板一起倒了下来，张京遥抬头看着，计算着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利用木板的掉落搭建一个狭小的空间，只要能够撑过这一场风雪就行。

    还没能等她计算出来，比木板和雪更快一步的，竟然是抓住她的这个男人。

    张京遥直接被他压倒在地，就看着他压在自己正上方，旁边的另外两个男人冲过来守在他的身侧。

    这三个鬼一样的人，竟然给她搭建了一个空间。

    一个根本存在不了多久，很有可能让他们失去生命的空间。

    张京遥瞪大了眼睛，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只是陌生人而已。那正上方的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张京遥看到了一双毫无波澜的、十分平静眸子，他伸出了右手——有着奇长的双指——盖在了张京遥的眼睛上。

    他们对她说：“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