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长白

    在软磨硬泡令张起灵答应带她去长白山之前,张京遥碰到了一个在她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的人。

    吴念家,未来的吴老狗。

    彼时仍旧是乡野村庄中跟在长兄身后四下乱跑的孩童,偶然进城,仰望着正在施工的高楼大厦,脸上露出的表情怔愣又憧憬。

    张京遥远远地看着,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你亲手加快了历史的进程,却在又一次触碰到熟悉的人的时候恍惚意识到很多东西都变了。

    这个时代已经不是历史书上的民国,它不存在于任何一段历史,没有文字可以记录,没有人知晓它的未来走向。

    那些她所熟知的未来,究竟是否还能够存在?

    历史的改变是个悖论,时间的改变也是个悖论。而她此时此刻存在的空间,究竟是她上辈子在碌碌无为中度过二十二年的世界,还是另一个与之毫不相干的世界?

    她改变了所有。

    保卫了祖国,但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也杀死了无数个人。

    包括她自己,包括她的父母。

    ……

    有关于如何第一眼认出吴念家。这是一件十分玄幻的事情,只是人群中匆匆一眼,她就立即确定了这是她要找的人,没有再三思考,就那么直接下了判定。

    如果让张慕远知道了她的心路历程,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讽她这么多年都是白学了的,天天念叨三思而后行,临阵却还是脑子一热烧光了脑细胞,就径自下了决定。

    张京遥对着身后的张日山招了招手,副官是跟在她身边一道出来的,这些年的相处下来,副官也知道她古灵精怪的性子,经常是突然之间看到了什么好玩的就冲了上去,完全不记得自己身后还跟这个人。现在像这样还对他招招手,真是百年难见。

    副官倾身过去,问:“怎么了?”

    张京遥远远一指前头抱着条土狗新奇地打量着边上物事的吴念家,“瞧见那个人了吗?”

    副官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孩童,约莫是乡下来的,皮肤被晒得有些发黑,眼睛纯澈明亮,带着小孩特有的天真。

    副官回道:“他怎么了?”

    张京遥道:“叫佛爷密切关注他,必要的时候,帮他一把。”

    “你认识他?”

    “很久之后会认识的。”

    副官不狐疑地看着她。张京遥头一撇,笑嘻嘻地说:“走吧,咱们去买点上山用的东西。”

    副官提醒道:“族长还并未答应你。”

    她挑了一下眉,笑得张扬又明媚:“就算不答应,我也得跟着去!”

    远处吴念家偏过头来,遥遥地、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

    张景欢把东西一件一件收拾好放到张京遥的背包里,叮嘱她:“你千万不要到处乱跑,跟着族长,外面人多,你跑来跑去说不定就跑丢了,还有山上很冷的,衣服要记得穿多一点,不要贪图一时凉快就脱衣服,生病了可不好。”

    张京遥连连点头,心里嘀咕明明小的时候两个人的角色好像不是这样的,怎么好像越长大,两个人的位置就越颠倒?

    张景欢还在絮絮叨叨,十几年前张京遥自个儿出山的时候,都没见她那么唠叨过,现在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女儿要出远门的老母亲忧愁担心的形象。张京遥张嘴想要打趣她,还被她瞪了一眼,立即噤了声,耷拉着脑袋,一副任揉捏的模样。

    六月底,张京遥和张起灵收拾妥当东西,由副官开车送去了火车站,途径梨园的时候,里头传来清越婉转的戏腔,令她不由得想到了二月红。

    她认识二月红是在认识了张启山没多久之后,因为一些公事上的问题,张启山身边没有可用的人手,便带着她去了红府。彼时二月红正在给丫头唱戏,下人过去报上佛爷来了,他便停了动作,请人进来。

    张京遥甫一进来,就瞧见亭子里长身玉立的二月红,海棠红色长袍,却端得一派清和舒朗,皎皎如月。

    那人看着他们,笑着道:“佛爷,可是好久不见了。”

    然而最近一次瞧见他,丫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披着大氅坐在床边给丫头念书,眉眼有秀气的细纹。

    十几年过去,她仍旧是十八九岁的学生模样,身边的人却慢慢变老。她虽未经历过原著中跌宕起伏的故事,却还是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如此惊心动魄。

    生命在无限地流逝。

    也许十年后归来,这儿又是一番不同光景。

    检票员核对了他们的车票,才让他们上车,这个时候的火车和张京遥印象中的差不了多少,选的是软铺,张起灵不喜欢下层,于是两个人都睡在中层,火车摇摇晃晃的,躺了一会儿,两个人就纷纷睡了过去。

    从长沙到吉林,坐了将近三天的火车,两人也睡了差不多三天,下火车的时候,都还有点懵懵然,张京遥扒拉着自己的头发,抬头提议:“先找宾馆?”

    张起灵点了点头。

    于是拖着行李箱打着哈欠叫了车,往最近的宾馆去,住上一天之后,再启程去二道白河。

    往后的路程枯燥无味,张京遥直到和张起灵一同上路,那路上必然是冷清寡淡的。他喜静,性子又深沉,常常自己一个人待着,坐在阳台上,远远望过去的时候简直是一座冰冷的雕像,远眺着前方惨淡的天际线,像是浮云一样不稳定。

    张京遥走过去,拉着他的袖子要将他拉回来,他也只是淡淡地瞥一眼那揪着黑色外套的白嫩手指,起身温吞地跟在她身后。

    张京遥把刚才下楼淘来的书塞进他的手里,是一些武侠小说,这年头流行这个,他不太爱看这些,张京遥看得出来,又把一本悬疑小说递给他,开口道:“外面卖的书还有言情的,你肯定是不爱看的——要不咱们再出门买一些文学著作,国外的那种,只不过有些还没人翻译呢。”

    张起灵没说话,摇了摇头,意思大概是不要那么麻烦了。他把书放在桌面上,伸手过去拍了拍她衣服上不知道在哪儿蹭到的灰。

    张京遥给他拍了两下,干净了,他才拿着那本悬疑小说,又重新坐回阳台上。

    正午的阳光灼热伤人,张京遥又走过去把他拉回来,两个人并排着坐在床边的地面上,一人手边放一杯水,然后各自看各自的书。

    张京遥想,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天气不是很热,阳光不是很大,人数不是很多,只要一间屋子,还有一个喜欢的人,他们坐在一起,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就连空气都是恬然美好的。

    而此时他们已经身处二道白河,在这里置办些干粮,过两天便要上山。这片刻的静谧,是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

    屋外街道上此起彼伏交错相连的吆喝声一声更胜一声,听起来却不会叫人觉得厌烦,是充满活力和蓬勃希望的,不去看也知道那些人脸上带着笑容,欢欢喜喜地同过路人说着话。

    张起灵翻过新的一页,动了动肩膀,向后靠了一下,靠在他身上边看书边被环境催眠的打瞌睡的张京遥正好一个松懈,一头扎进了他怀里,条件反射地伸手撑着他的腿,书本压在地上,不用想也知道那一页肯定折了。

    她抬头起来懵懵然地眨了一下眼睛,尔后迅速端正坐好,原先的瞌睡也完全散去。

    张起灵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看她耳根子一片粉红,然后移开了目光,闲散地闭上眼。

    ……

    干粮等东西购置完毕后,两人就往山上去了,仍旧是几十年前那条路,如今再走,只觉得心里坠着一块铁,沉重地令人心慌。

    张京遥立在雪地里眺望那方蔚蓝色天空,她一向喜欢天,还喜欢雪,白茫茫映衬着清亮的蓝色,看上去清爽而叫人平静。

    像极了张起灵给人的感觉。

    张起灵正在前头走着,听到后头声音停了,就回头来看,他俩之间隔了两三个脚印,张京遥带着毛茸茸的帽子,裹得像个圆球,还用圆眼睛看着他,笑道:“哥,你快看天!”

    张起灵便抬头去看天,苍茫的一片蓝色,远处颜色淡成白色,接连着底下烟火气味富余的城市,晨光浅淡,雾一般蒙在灰黑色的建筑物上。

    张京遥道:“好看吗?”

    他没觉得哪里有好看的,这些风景十年如一日,他早就看过无数遍,比这更瑰丽无比的景色他都切身体会过。但他还是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张京遥踩着他留下的脚印跟上去,仰头道:“很久以后,这座山上会来很多人的。”

    张起灵还是点头。

    张京遥说:“很久以后,这里会更加漂亮的。”

    他也点头。

    于是张京遥对他笑道:“很久以后,我们会很好的——比现在还要好。”

    张起灵依旧点头。

    他伸手拍了拍她头发上沾染上的雪粒,看她脸被冻得通红,平静地说:“再往前走一段路,就不会这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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