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绿

    夜色沉寂,弯月潜入云中,香取镇的冬夜一片安静。

    这个名为“香取”的城镇,户数只四百余,原本是个平平无奇的村落,因修筑了一条驱往东京的铁路,城镇里便拉起电线来,最终有了如今模样。

    香取镇的西面,是富户吉川家的宅邸。老式的平屋被石垣与土篱环绕,长屋门前的蜡纸灯笼泛着瑟瑟的光,将灯笼里的竹骨照得透亮。

    屋门一角,点着一盏野火炉。吉川家的下仆与雇来的人力车夫正团坐在火炉边,用微弱的炭火驱散掌心的寒意。

    “戌时的梆子都已经敲过了,少爷怎么还没出来?从这里到车站,怎么也要走上三刻钟。要是去迟了,就赶不上火车了。”车夫翻着手掌,小声地抱怨着。

    因为吉川家的夫人生病了,正在卧床休养,谁都不敢大声说话,怕惊扰了养病的夫人。

    下仆呵出一口湿漉漉的白气:“恐怕少爷又在和那个女人吵架了。”

    “啊!”

    一听到“那个女人”,车夫便了然于心了:“我早就说了,阿绿那个丫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容易摆脱的女人。她虽然年纪小,但是女人该有的坏本事,一件也不少。少爷招惹了她,又弹压不住,那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女人可太难懂了!”下仆说着,话题一转,“你听说了没?酢屋的女儿,那个很漂亮的阿惠,好像和外面的男人私奔了。据说既没带衣服也没带钱,已经失踪四天了。”

    “女人就是这样,只喜欢有钱的男人。”车夫说。

    “反正我俩也娶不上老婆吧?”仆人笑嘻嘻地讲着,又提起别的事,“昨天河边冲上来从前将军造的钱币。据说把那个卖了,能换很多钱,我打算也去碰碰运气。”

    车夫原本想发表一番对女人的高见,可无奈身旁这个仆人话题转的很快,眼下只顾着将军铸造的钱币了,他只好把一句“阿绿给我这样的人做老婆还差不多”吞进了腹中。

    车夫与下仆口中的“少爷”,是吉川家唯一的孩子,吉川源庆,今年十五岁。按照传统的说法,少爷是已经元服的大人了。不过,若是按照东京的标准,那源庆少爷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此时此刻,吉川家的侧廊上,十五岁的源庆少爷正费力地扯着自己的袖口,想将袖子从另一个人的掌心中解救出来。

    “阿绿,赶紧放手,我要去车站了!”

    源庆虽然极为恼火,但因母亲尚在病中,他只能竭力将声音压低了,以免惊扰了母亲。但这种轻声的呵斥,却减损了话语的威力,让拽着他的人越发不肯放松了。

    那只紧拽源庆袖口的手,与娇嫩、精致毫无关系,指心满是茧子,虎口处还有一道旧疤,显然是个粗人的手;但这只手也十分娇小,骨节纤纤,能让人萌生出少许的怜爱来。

    “不行——”手的主人依旧死死地拉扯着源庆的袖口,“少爷,你答应了我的,会恳求夫人放了阿静。”

    紧紧拽着源庆的,是名为“绿”的少女。她十四岁的年纪,在吉川家做下仆,身形纤瘦,像是一截轻薄的柳枝;穿着赫色的短和服,两袖用绑带束在肩上,方便劳作。

    因为贫穷,她没有自己的腰带,仅用一条细麻绳子将衣襟束起了。虽说衣衫简陋,但她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并非什么惊艳出尘的长相,只是干净纤小、透着鲜明的倔强,一双眼睛,像火星猝然腾起那般的亮堂。

    每每源庆少爷看到这双眼睛,便会生出一点怜爱之情,想要多为她做些什么。可东京之行又着实重要,事关家里的药草生意,他必须及时赶去车站。在这等大事之前,那点怜爱之情便消散了;他对阿绿的诺言,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阿绿,我最后说一次,放手。”源庆在心底盘算着火车越来越近的发车时间,拳头焦急地握紧了,骨头与肌肉发出咯吱的轻响,“你要是再拦着我,我就不客气了。”

    听到源庆的威胁,少女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眼前的少爷生的人高马大,比他的父亲还要强壮;又在道场里学过一点剑术,手臂的肌肉鼓鼓胀胀的,在庭院挥舞起木刀来,像模像样。

    可是,这瑟缩不过是一眨眼,很快,阿绿便扬起了头,坚决地说:“少爷,男人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的声音没什么威胁性,不尖锐,也不刺耳,但那双眼睛,却像是奔星之尾,倏亮倏亮,不可忽视;即使被漆黑的夜所包围了,也偏要倔强地划出一线金红。

    正是这样的眼神,令源庆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心底暴躁难抑。

    “你给我闭嘴,别把母亲吵醒了!”源庆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躁色。他将肌肉结实的手臂抡起,恼怒道,“要不是阿静把病气带过来,母亲也不会生病!”

    砰——

    一记拳头重重地落了下来。

    阿绿的脑海中,泛起一阵嗡嗡响声,火辣辣的痛感爬上了脸颊。

    她没什么力气,被高大的源庆打了一拳后,人跌跌撞撞向后倒去。但她死死地抠着障子纸门的门框,强硬地稳住身体,不肯摔倒。

    “少爷,你不可以说话不算数。”她站稳了,顶着红肿的面颊,目光坚硬地看着源庆。站在高大的少爷面前,她必须得将头颅抬得高高的。

    源庆看着她肿起的脸颊,心里涌起了些微的愧疚。他辩解说:“阿绿,你的妹妹原本就活不了多久了,何必浪费时间救她?……我,我确实答应过要救阿静,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空帮你了!”

    顿了顿,源庆放缓了声音,又说:“你不是很喜欢橱窗里摆的那种丝巾吗?我去东京的时候,顺便买一条给你,算作补偿,你别生气了。”

    可是,阿绿显然不接受这样的搪塞与敷衍。她高高地抬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源庆。那双眼睛,像是刀匠千锤百炼后的裸刃一般,刚淬过火,沾着尘与炭屑,却从脏污里显露出锋芒来。

    源庆被她的眼神看的心虚又恼火。他重重地丢下一句“就这样吧”,转身便大步朝外走去。没多久,长屋门外便响起骨碌碌的车轮声,还有下仆的恭送之声:“少爷,行李已经送到车站去了,路上平安。”

    等阿绿追上去时,只看到下仆冲着无人的夜色欠身鞠躬。

    她站在玄关口,手扶着纸门的门框,眉紧紧地挑了起来。脸颊痛得发酸,但她却顾不上敷药,而是拔腿朝后院走去。

    阿绿与妹妹阿静,在十二岁时一道被卖入吉川家为奴。阿绿尚好,勉强能应付吉川一家的刁难折磨;而阿静自幼体弱多病,很快便卧床不起。

    今岁入秋后,吉川家的夫人忽然罹病,吉川老爷便请了法师来看。法师在吉川家贴了许多符文,又晃动金铃杖;鬼鬼神神地折腾了一整天,他告诉吉川老爷:将生了病的女佣阿静丢到附近的某座山里去,夫人的病就会好。

    说是“丢到山里去”,其实便是将病弱卧床的静直接遗弃。在充满豺狼的冬日野山之中,留给静的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此处,阿绿的脚步便不由走得急快了些。

    后院里一片寂静,唯有堆放杂物的仓房边亮着灯笼光。阿绿那被视为“邪祟之源”的妹妹阿静,就被关在这间仓房里。仓房门前,日夜都有三四个健壮的男仆看守,防止阿静逃跑。

    阿绿放轻了脚步,从屋檐的阴影里慢慢走向了仓房。

    老爷深知她绝不会放任阿静被丢到山里去,因此对她严防死守。她至多只能站在离仓房十数步之遥的地方,远远打量上了锁的门。

    今夜,仓房门前一如既往,几个男仆将门前守得毫不透风。阿绿在柳杉树下站了一会儿,便放弃了偷偷溜进去的打算,皱眉快步走开了。

    ……少爷可真是个混账!

    若非少爷偷偷找到自己,说他愿意向父母求情,好将阿静放了,她也不会答应给少爷做妾。现在大家都拿她当少爷的女人看待,可少爷倒好,将阿静的事情丢在脑后,自己去东京了。

    阿绿将脚下的石子想象作源庆的脑袋,狠狠地踢了一脚。

    石子一弹一跳,啪嚓滚过地面,然后骨碌碌落在了一个人的脚下。

    那人的裤脚是枯野色绉绸所制,与下仆的衣装有着天壤之别。

    阿绿的心轻轻一惊,人顿时警觉了起来。

    这个人是谁?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阿绿让出路来,站到墙边,低头向这位贵人行礼。同时,她用余光偷偷地去打量对方。

    因为弯着腰,她并看不到那人的脸,只能瞧见男子的手中握着一对金色的折扇。那扇子如佛前的宝器一般,散着琉璃似的光彩。

    “您是老爷的客人吗?”阿绿拘谨地问道,“如果不识路,我可以给您带路。”

    “嗯?”

    男子的嗓音有着一缕轻快。

    他轻慢地用金色的折扇拍着掌心,悠悠地说:“我嘛……可不是什么客人。我应当算是来救赎你的人吧?”

    ……救赎?

    阿绿为这说辞愣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来。

    冷雾在枯枝稍头与模糊屋檐间散逸着,像是暗色的纱布,将一切都抹得朦朦胧胧。拥有橡白色长发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寒冷的月色之下。他手中那流着宝光的金色对扇之上,有一朵悄然绽开的莲花。

    那一刻,阿绿看清楚了,这青年虚幻陆离的眸中藏着几个字——“上弦”、“贰”。

    当然,这时的阿绿还不识字,也不知悉这几个字所代表的意思。她只是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很奇怪,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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