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梦回之法

    从结论上来说,是有的。

    医院二楼的办公室里,穿着白大褂的晴明后人举起了钢笔,侃侃而谈。

    “就是传说中的托梦,你懂吧?有什么话,你只能在梦里跟他说,因为死人是不可以对活人的世界产生物质性的现实影响的,只有在梦里,想干什么都可以,反正不会影响到现实。”

    “不过呢,这就有一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进藤光立刻追问。

    安倍医生反问:“今天的日期是几号?”

    进藤光不解其意:“12月13号。”

    安倍秀二继续问:“那么,去年你做‘手术’的日子,是哪一天?”

    “我记得是塔矢生日后的一天,也就是12月15日……”这样说着说着,进藤光自己先怔住了,冷汗从她的背上透出来,“……安倍医生你是不是说过,像那样的梦在这一年之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也就是说,明天就是这一年期的最后一天,而在此之后,自己和前一个世界的联系,也将彻底、完全地断裂。

    “没错,”安倍医生咬着扭扭糖,转了一圈钢笔,“你的时间很有限。具体来说,如果想要托梦,你的机会只剩今晚了。”

    “今晚就可以!”进藤光急切恳求道,“不如说是越快越好,今晚可以的话就最好!”

    安倍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以为托梦是你想托就托的吗?名额有限的,每天世间那么多鬼魂,都排着队等托梦呢。”

    “那怎么办啊?!”

    “别急,方法也不是没有……”安倍秀二笑了一下,“至少,我可以帮你。不过,这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进藤光问:“我想要托梦的对象不止一位,这样也可以做到吗?”

    “可以啊,不难。”

    “那么,”进藤光直视着他的眼睛,低下头来,正色道,“只要我付得起,无论什么代价,都可以。拜托你了,安倍医生。”

    安倍秀二上下大量了她一会儿,忽得一笑:“既然如此……”

    片刻之后,进藤光拿着两道符纸,走出了安倍秀二的办公室。

    她把它们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放进背包最深最妥帖的地方,才出了门。她的包里还放着职业考试的报名材料,一份是她的,一份是佐为的。今天本来是她打算去棋院交报名表的日子。

    临走的时候,安倍医生告诉来她,藤原佐为的各种身份手续已经办妥来,等佐为醒来,就可以直接使用。安倍秀二同样给她提前打了预防针,由于这一术式的本质是光的生命被切断了一部分,在这一术式走到最后的时候,光可能会遭遇一次比平时更为剧烈的疼痛发作——不过这是正常现象,就如同初生的婴儿剪掉脐带那般,是必须且无害的。

    只要挨过那一次发作,藤原佐为将真正地在现世醒来,一切就真的圆满结束了。

    进藤光点头应过,心头却没有多少喜意,思绪里唯有一片纠缠错杂。这个当口,她实在没有心情想别的。占据了她的大脑的,唯有昨夜的那一个无比残酷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

    塔矢亮对于进藤光来说是什么呢?

    从医院到棋院的路不长又不短,窄窄的人行道上,堆着昨夜留下来的薄薄积雪。进藤光无意识地在这寒冷的石子路上走着,万千思绪有如雪片迎面而来,在她沉甸甸的心头拍打出层叠寒凉的白色霜意。

    在今日之前,进藤光从未真正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对手,朋友,彼此的命运,似乎是在这之间,又比这更特殊的存在。将进藤光手把手领入黑白世界的是藤原佐为,然而带着他、令他一路追逐直至步入棋坛的却是塔矢亮。进藤光永远也无法忘记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暴雨哗啦啦地洗刷着整个灰暗的东京,而那时只有12岁的塔矢亮在失望与盛怒之下对她发出的怒喊。

    他对围棋那样郑重,那虔诚的态度几乎令人震撼,直直让稚嫩的小学生进藤光心底颤动,生出一种说不清的羞惭与向往来。

    而后便是10年的纠缠与互相追逐,他们乘着新的浪潮攀上棋坛的巅峰,直到新科本因坊头衔挑战者进藤光一场车祸,一夜回到十年前。

    进藤光知道,自己对于塔矢来说是特殊的——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对于塔矢来说,竟然会那么“特殊”。

    震惊之余,却是更多的无助与难过。

    如果可以的话,进藤光甚至希望自己能够替亮承受这份痛楚。因为说到底,光是明白的。明白那种失去独一无二的存在的痛苦,明白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毕竟,进藤光是经历过的。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佐为,如果易地而处,连塔矢也离开了她的话……进藤光猛得合上了双眼。这个念头恐怖到令她根本不敢继续,慌乱万分,不得不在第一时间将其掐灭。

    那是她想也不敢想的无底深渊。

    自进藤光学棋第一天起,塔矢亮就存在于光的世界里,像一座山岳般高耸傲岸地伫立。他的存在对于进藤光而言,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甚至有一度,是高山仰止的。

    光绝对不会向任何人承认或是提起,但其实他很敬佩亮。自他还不怎么会下棋起,他就很佩服、甚至有些憧憬自己的这个同龄人。

    塔矢那纯粹得几乎锋利的眼神,帅气到令十二岁的光心神震慑。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那时候的小萝卜头进藤光看呆了。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呢?

    所以他才如此渴望塔矢亮的认同。所以他才要那么努力地追上他,想让亮的眼神笔直地看向自己。怎么样都好,想成为他的对手,想成为能和他比肩的人。

    也想成为他的伙伴,成为他的朋友,和他一起下棋,一起复盘,一起为傻兮兮的事情像小学生一样吵架。能聚在一起的日子,不管做什么都很开心。

    想要靠近他,近一点,再近一点——这或许是对于进藤光复杂心理最为单纯的概括。但仅仅这么几个字,又何尝说得尽进藤光心中的塔矢亮?

    他们在彼此生命中出现的那一刹那,已然改变了彼此的命运。十年之间,他们的人生有如两株比邻而生的秀树,枝条根茎相互纠缠在一起,逐渐宛如一体,密不可分。

    没有人比塔矢亮更了解进藤光,也没有人比进藤光更了解塔矢亮。

    正是因为如此,看着梦中悲痛欲绝的亮,光才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痛苦。

    那个人原本是那么高傲的啊。比任何人都矜持,比任何人都知礼数,也拥有着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的、对围棋的爱与热情。不知道多少次,塔矢亮因为盘面的缘故和自己吵架,态度极其刻薄,毫不留情,发展到最后,永远都是互喊“笨蛋!”和“傻瓜!”的展开。

    那个永远一往无前、无坚不摧的塔矢亮,如今却被自己的死击倒了。

    听见亮卑微的哀求、自言自语与泣不成声,从前早已习惯了被亮挑刺呵斥的光,内心里只觉出一股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

    高傲者把自己低进尘埃,追寻者停下自己前行的脚步。

    为什么这种事情要发生在塔矢的身上呢?

    神明大人,为什么非要让他经历这些不可啊!

    进藤光在心中失控地大声哭着质问,却永远得不到答案。可是即使没有答案,她也要改变这一切。

    塔矢要走下去。他该是棋界最有名的贵公子,谦和温润,棋风却凌厉霸道,正好与之相反。他生来就是要走这条路的人,也生来就是要站在巅峰的人。

    或许这个念头过于任性,也过于孩子气了,可是……

    她希望他一直健康,一直优秀,一直高傲。

    一直快乐。

    进藤光短暂地合上灼痛的双眼,微微鞠躬谢过了棋院前台收下报名材料的老师,默默转身。

    时间已近日暮,当日棋院的比赛大多已经结束。不过,此时的光还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暂时不想遇见熟人,故而没有乘电梯,而是顺着楼梯慢慢往下走。

    万千的复杂思绪在走到四楼的时候,被打断了。四楼本是举办院生课程和大手合的场所,在星期三这种没课又没比赛的日子,往往早早灭灯,十分安静,不该有什么动静。

    可是这一天的黄昏时分,四楼的灯竟然还亮着。

    进藤光停下脚步,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忽如其来的意外与震惊就一下子压过了其他。望着眼前这个出乎意料的人,进藤光盯着对方的侧脸,惊愕地脱口而出:“高永夏?!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下意识地用了韩文。

    “来参加交流活动的,”对面的红发少年转过头来,露出一副俊美又张扬的年轻眉眼。他下意识地回答完了,看见光这张陌生的面孔,才挑起半边的眉,露出一点堪称嚣张的疑惑与不悦来,“……不对,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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