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走廊深处

    ——“嗨,莱姆——我看这个点你差不多去赶飞机了吧?在你上飞机之前先跟你说几件事。”——

    ——“那什么,沢田先生刚刚亲自送了彭格列的年会邀请函来——我跟他说你出差去了,然后直接帮你收了。你今年也不去吗?——我可听你们家的小信说刚从他舅舅那儿学了新东西、自信满满地想在开年会那天炫给你看的。你考虑考虑?”——

    ——“然后……对对,还有记得带土产回来啊,小真夜成天嚷嚷要吃阿根廷正宗的街头炭烧牛肉,还想看正宗马球表演,你方便的话就顺便给她录个实况带回来吧;谢伊说要个什么电子管之类的东西,型号他发你手机上了,你回来的时候是不是要去一趟印度来着?他说重金求带货,钱好像也打给你了。”——

    ——“还有件事——谢伊明天要和小真夜一起偷/渡彭格列家族那三个小祖宗去新年ONLY的漫展玩,据说是要去泡妹的蓝波小哥也会去,我也会跟着。嘛,我是觉得不会出什么事啦,虽然人会很多,不过小孩子们都八岁了,至少能找着儿童走失处吧。”——

    ——“要是我们被狱寺先生给抓住了,你可要来救我们啊!——虽然沢田先生和山本先生肯定是会帮忙说情的,但估计得罚款啦,几万个字的检讨大概也跑不掉,说不定还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哦对,年财务表我也顺便给了沢田先生——再然后就没什么事了,注意安全,听说阿根廷那边的家伙最近挺不安分的。”——

    莱姆把手机从耳旁拿下来,按掉了他们内部通讯程序的页面。她看了一眼秦的语音消息发来的时间——既然能收到的话,那应该是她被转移过来之前的事了。

    “呃……”躺在病床上、左臂缠满绷带、胸口上贴着厚厚一层纱布的阿纲突然发出一声闷哼。

    原本垂着脑袋、扣紧凳子边沿的狱寺听见后,唰地就站起身扑过去:“十代目!——十代目,请您振作点!”他看阿纲疼得抽搐的样子,咬着牙回身质问站在一旁的莱姆,“之前山本不是说你能用火焰治伤吗!?你倒是快点治好十代目啊!!”

    将拥有自动反追踪功能的手机收回口袋中,莱姆边往外走边道:“我已经说过了,滥用火焰是没有好处的——用火焰治疗是紧急状况的救命手段,他死不了,不需要火焰。”

    “可恶——该死的女人!”

    “嘶!”阿纲似乎是扯到了伤口,整个人都蜷在了病床上——但越蜷缩,伤口被撕扯得就越厉害,疼痛感也越来越强——

    “十代目!”狱寺伸出手又不敢乱碰,只能转而攥紧拳头咒骂两句,“该死——那个死胡子男——!!”

    他这句话一出口,阿纲就像是从疼痛的噩梦中惊醒了一般、忽地就从病床上弹了起来:“啊——危险!!”刚靠着一股力坐起来的他霎时就被撕扯伤口的疼痛给劈头击中、将他整个人又拉回了颤抖的漩涡里去,“呃啊!”他筛糠般地抖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捂上左手,谁料这一按让伤口的疼痛感又窜上了两阶——

    葵被莱姆告知“他已经醒了”、抱着终于放下的心跑进第一医疗室的时候,阿纲正因为左臂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而一个激灵叫出了声——她的心都快被这声呼痛给撕裂了,本来就惴惴不安的情绪一瞬间飚到了顶峰——

    ——看见这个时代的沢田纲吉的尸体时,被紧咬不放的威胁给分散到了现在的那份不安、恐惧和遥遥无终的悲伤……突然就顺着血液、奔流过她的全身。

    “阿、阿纲……?”虽然看见他醒来了,葵却觉得自己脚软得不行——连跑也跑不起来,只能一步一步靠着本能走过去。

    肯定好疼吧——都穿了那么大一个洞了,虽然凝住了血……啊啊,要是这个伤口再往左偏一点点,十年前的阿纲现在就已经……又要——我不要再见到尸体了啊……!

    ……我不要再……看到纲吉的尸体了啊……

    真是够了——真是够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好想干脆消失掉就好了。

    从哪里都好,消失掉的话……

    活着的纲吉是十年前的纲吉,对吧?然后十年后的纲吉已经死掉了。对哦,我看见了的,尸体……尸体就在那里……

    什么“昂首挺胸向前走”啊……什么“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啊……全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漂亮话……

    除了消失掉,如今的我还能干些什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这种事情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吧,死掉的人不可能活着回来,这种事情的解决方法,我啊,我,什么都做不了,好可怕,突然就耗尽了,时间也好什么的都好,已经——

    “小葵。”

    莱姆的手从后背而来、稳稳地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嘶——痛痛痛……”阿纲边龇牙咧嘴地说疼,边尽量保持着笑容往她那边看去,“啊……小葵——我们回了基地里吗!?太好了——”

    本来轰隆隆正在往下崩溃的葵突然从那些充斥着脑袋的无形字句中抽出身来了。

    欸……?不对,不行,这样不行——想什么呢,现在是这种情况,想这些没什么用啊……现在要做的是……要做的是……尽全力帮他们找到回去十年前的方法吧,现在连山本大哥都跟十年前的他自己对调了,大家全都是十年前的小孩子,我要是再这样的话……

    ——刚想向前一步的她,却被身后传来的哭声止住了脚步。

    “呜——呜啊啊——”十四岁的小春颤抖着用袖子擦自己的眼泪,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小春不要这样啦——十年、十年后的世界为什么变得这么危险啊——呜——”

    被她的哭声转移了全部注意力的阿纲觉得喉咙发紧、胸腔里仿佛塞进了一团酸涩的棉花:“小春……”

    “小春——”京子从走廊里跑过来、抱住了她的手臂。

    忍不住啜泣的小春一哽一哽:“……对、对不起……”

    看见京子那个铁青的脸色,阿纲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狠狠地拧住了——连京子都恐惧成这样了啊……!

    察觉到他满含痛苦的目光,京子转了过去:“阿纲……”

    ——“阿纲先生!!”

    听见他的名字后,小春终于忍不住了——眼泪直接就淌满了她的脸颊、每一步都朝他跑去,最后趴倒在他怀里:“小春想回和平的并盛市!呜、呜啊啊啊——”她整个身子都在抖,像抱着最后的依靠一样紧紧搂着他的腰。

    葵停在原地——脚……感觉已经动不了了——她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从她的脚尖到十四岁的他们这段距离里压缩着十年的光阴,她不管走不走过去,都是没法跨越那道又深又宽的沟壑的。

    好痛。

    胸口这里,好痛。

    想蹲下来缓解一下,但是腿不听使唤。

    想至少问问他需要些什么,嘴巴却张不开。

    “小春……”在她没注意的时候,京子已经走到了她的前面去了。

    葵听到另外一个脚步声——她毫无意识到地自己回头向后看去,莱姆的后面,医务室的门口那里,站着的是十年前的、十四岁的山本武。

    满屋子的人里面,坐在病床上缠着绷带的沢田纲吉也好,站在一旁拧紧眉头的狱寺隼人也好,站在床旁攥紧自己的双手的笹川京子也好,身后的十六岁的莱姆也好,门口一言不发地抿紧嘴唇的山本武也好——没有,哪里都找不到了。

    ……我的位置,哪里都没有……

    啊啊……干脆消失掉吧……为什么人不能凭空消失掉呢……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十四岁的沢田纲吉看着脸色铁青的京子和抱着他哭喊的小春,想要安慰却无从下手——只能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地——

    我面前的是,十四岁的纲吉。

    ……是吗。

    从此以后,是不是只有我而已了呢。

    葵突然就从那阵混乱里清醒了——不知为何——什么时候——突然地,渐渐地,或者说、被自己的重量给击倒了。

    人不会凭空消失,就像人不会变成虫子一样。

    原来那本小说是想说这样的事情啊。

    ——好像终于能够明白了。

    “怎么了,小葵——不舒服吗?”莱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接着那个孩子绕到了她的面前来了。

    葵第一次发现,原来莱姆的眼睛其实比她往常记忆中的颜色要更加明亮——蓝色的,像是大海的一对碎片……不,不是那么冷冰冰的东西。该比作什么好呢——

    “莱姆,我突然知道为什么大哥当年会跟我说他好想消失掉了,”胸口的疼痛好像是错觉似的,葵想着,“那不是想要做一些可怕的事情的意思——我啊,当时怕得要死,一天到晚都盯牢他。其实不是的呢。”这样很好,当它是错觉就好了。

    嗯,没有实感的东西,就当它不存在好了。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没法改变了。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对吧——必须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不然的话是很浪费的吧,时间这东西。

    余生这东西。

    (我知道的。)

    “是因为真的觉得糟糕透顶了,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我明白了。)

    莱姆一言不发地拉起葵的手,不由她分说地将她把门口拽去。

    站在门口的山本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在他脑中飞快闪过的不是要让路的意识,而是对面前这两人“是谁来着”的疑惑和思索——

    “让开。”

    两道蓝色的利刃忽地就扎进他的双眼——山本被那副眼神一震、连忙侧过身去。

    葵感到拉着自己手的那孩子一直在往前走——转弯、直走、转弯、直走。她低着头看莱姆的鞋后跟——走的好快、带着怒气。她几乎要被拉得跑起来了。

    一直快步行走的话,呼吸就会变得困难起来。空气什么的好像全被肺部挤出来了似的,连咳嗽都没有余力了——就只是走着。

    走着。

    走着。

    “莱姆……”

    听见她呼唤的那孩子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来。

    莱姆静静地看着葵的手一寸一寸捏紧她——那只戴着沢田纲吉留下来的戒指的手,一寸一寸地,一寸一寸地。

    她倾身将葵那只原本被零落在身侧、死死攥着的手慢慢扣开,然后将它放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但是葵并没有扣紧她的手腕,只是在她的手腕上又攥紧了拳头。

    “莱姆……我好想消失掉啊……”

    啪嗒啪嗒地,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了她手上,滑下来,渗进去。手变得湿漉漉的。

    莱姆一言不发地皱紧眉头,看着面前的葵一颤一颤地、把额头靠在了自己攥成的拳上。

    “我想回家……”

    她哽咽着——最后那阵吸气化为了啜泣。

    “怎么办……阿纲死了……”葵慢慢蹲下去,抽泣的声音一下一下锤在了莱姆的心上,“莱姆,我害怕——”

    她没看见,来自十年后的莱姆——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愈来愈阴沉,随之而来的是对某物的愈发坚定。

    还有就是,深刻在眼底的、滔天的愤怒。

    一声不吭的莱姆边考虑着她必须尝试的那件事,边有些笨拙地、一下一下地轻抚葵的脑袋。

    她垂着头,垂着手,垂着眼睛——注视着——思索着——

    (“你这人啊——很强归很强,但就是有点不谙世事。”)

    秦说的没错。她想。不用战斗的时候,尽是些我不懂的事情。

    就比如要怎么安慰人、要怎么止住别人的泪水、碰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做——完全不明白。

    远离医务室的走廊上,她只能沉默地听着葵的呜咽逐渐演变成泣声,然后又从泣声化为一句“抱歉啊,莱姆”——似乎终于从瞬间崩溃的状况中缓解过来的葵松开她的手,用手慢慢把自己的泪痕抹掉了。

    “对不起,莱姆……随意把你当做发泄对象了……”葵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不要跟大家说这件事哦。”

    “嗯。”

    莱姆把她拉了起来。

    葵深呼吸了一下。

    “……应该可以开始准备午饭了吧。今天人有点多呢。”

    “嗯。”

    “莱姆想吃什么?”

    “……蔬菜。”

    “爱好没变呐——”

    “嗯。”

    莱姆跟在葵身后,与说着“必须要先洗个脸才行”的她一并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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