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夕暮将夜的茶话会

    “他们差不多要开始了吧?”

    茶杯在幼小的女童手下发出咯啦一声。这孩子的手虽然稚嫩又小巧,但握着茶杯柄的动作却漂亮得像位标准的淑女——那里边盛着尚有余温的浅红茶水、些许热气氤氲着升了上来。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人有一双雾一样的灰蓝眼珠。听了这话,他只是想起那张出自彭格列十代目夫人之手的便签——尽管面前的这茶毋庸置疑也是用那方法泡出来的,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幼女的发间束着雪白的缎带——随着她仰头远望夕暮将夜的天空的动作稍稍晃动了一下:“到底能不能成功呢?”她说罢,将白皙到有些病态的下巴撑在自己的手心里,“——要是莱姆真的成功改变了过去,那事情会变得很糟吧。”

    灰蓝眼睛的男子抬手把已经有些凉了的红茶推远了些:“你不是上了保险么?”

    “虽然是把艾拉也一并送过去了,但还是有点担心呐。毕竟那孩子那么重视葵小姐,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会惊讶呢。”

    “但也正因如此,她大概不会轻举妄动。”

    “说是这么说,但人啊——总有些时候会犯傻呢。”

    那女孩边笑边用茶匙叮叮地搅拌着方糖:慢慢地变成粉末、变得稀疏、变得能与他物融于一体。

    “彭格列的十代首领也好,基里内奥罗家族的象征在接受命运前也是,慢慢成为了人类的人形兵器亦然,还有其他人类——没有人是不会犯傻的,除非对方根本不是所谓的……‘人类’,吧。”她笑吟吟地用食指在空气里划了几画,但看不出来是写了些什么,“就像我这样的。”幼女弯着嘴角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人,“又比如你,明明早已死去却靠着欺骗死亡而活了下来——还有那位雾守先生,虽然他同时往人间和地狱的方向走——还有新密鲁菲奥雷的首领先生,谁知道他同时杀与被杀了多少兆次——还有她,看穿未来、决定将一切导向现在的瞬间就已经将自己抛弃了——还有,那几位从外表来看就不是人类的大人们——”她的食指又回到了空中,“我们的确是最好的人选。啊,艾拉也不算是人类,所以她也一样。”

    青年沉吟片刻后开了口:“……你不是吗?”

    幼女言笑晏晏:“六道骸先生说的没错——下地狱之后,的确值得好好逛逛。他走他的六道轮回,我逛我的八大地狱……你到底为什么认为曾经在无间地狱逗留的我是人类呢,韦德里安先生?”

    跨越年岁却不留痕迹、仿佛被不老给诅咒了的韦德里安·希勒只是以一种幽深的眼神看着她。

    “我一直在思考……你到底是谁?”

    一只猩红的左眼上篆着“八”字样的幼女笑容不改。

    “您是知道我名字的吧——不是吗?”

    他当然知道,所以他才选择闭口不言。这名字说是偷来的却又是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现在他已经有些迷糊了:面前的她是早就躺进了坟墓的那个,还是消失在了虚空里的那个?——或是二者都不是?或是二者都是?

    究竟是幽灵,还是怪物——亦或追念?——是继承吗?韦德里安在这十年间一直对此持有疑虑,但自己却不乐意去看清楚——真正需要看清楚的并非是他——大概是为了平息自己伤痕弥留至今的的良心,他从最初就闭上了一只眼。彻彻底底地。

    “通译工作的进展还是很慢。”沉默半晌后,他换了个话题,“再过一些日子就要满十年了,可至今的译文连一半都没完成。我们或许该考虑另寻一条蹊径——虽然过了这么久,但或许还不算晚。”

    那孩子舀起半融化的方糖:“连彭格列、基里内奥罗和新密鲁菲奥雷这三个占满了七的三次方的家族合作都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恐怕没有什么存在能有如神助了吧。”那方糖啪嗒一声又从她的勺上滑落,“而且呢……她的预言里也没有出现任何能左右结果的其他势力了。想必是以后都不会有这样的势力存在吧。”

    “距离那场预言中所谓‘地下的变故’已经没有多少年了——既然到那时七的三次方会发生内部的位移,想必不是什么容易处理的小事。谢匹拉的预言历不译出来不行,一无所知地面对那样的大变、风险太大了。”韦德里安揉了揉自己的鼻梁:“——仅仅是塔尔波的一场生死,居然能催生出这样的难题……这个‘关键条件’实在是过于棘手。”

    “至少预言历在我们手里。接下来就是时间问题——到底哪方更快呢?”幼女边说边抬起头,笑着往韦德里安的身后指了指,“——啊,不过现在看来是他更快呢。”

    ——“韦德老师!”

    韦德老师回了头——飞奔过来的小男孩比亦步亦趋、端着茶点与新一壶红茶的艾拉伏鲁斯要快得多;棕褐头发的那孩子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习题册,一看就是狱寺隼人认真给他量身定做的又一本课程作业。

    “嗨,玛琳!”那孩子向深色头发、异色眼睛的玛莲琳恩(Malelynn)打了个招呼,随后马上就缠上了韦德里安,“韦德老师——帮我吧——狱寺叔叔的作业我写不完啊——”

    “谁叫你一早上都在花园里玩呐。”玛莲琳恩摆了摆腿,用大人的语气调侃着年龄已经超过她外表年龄的小男孩,“要是被发现了,连陪你玩的山本先生都会被臭骂一顿哦。”

    “那是训练啦——训练反应神经的训练!打棒球很难的耶!”虽然不过八岁,但彭格列家族的小少爷说起话来十分有逻辑,“狱寺叔叔会理解的啦!”

    “如果您把作业写完的话,狱寺先生应该是不会说什么的,信少爷。”黄金长发的艾拉伏鲁斯低头挑了一块漂亮的千层酥,“里面放了花生酱——是秦小姐先前的建议。”

    那孩子啊呜一口就着女仆小姐的手叼走了千层酥、口齿不清地表示超赞:“秦姐姐提议的东西都超好吃!”

    韦德里安已经接过了他的习题册:“你不能对这些题目区别对待,十一世(Undicesimo)。狱寺先生的进程设置都很完美,你这样会打乱教学进程的。”他翻看了一下,发现这孩子依旧像以前一样净挑自己感兴趣的做、不感兴趣的一概不理。

    未来的彭格列十一代目表示自己的安排没有问题:“可我不喜欢那些题啊——只要是我喜欢的我就都会!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一加一等于二——这点你确实地明白,对吗?”主要在理科方面临时教导过他的韦德里安博士语调平缓地说,“可如果你要证明的话,你或许需要明白陈氏定理和等量代换的意义。你再这么偷工减料下去,未来你或许会沦落到连喜欢的事情都做不好的地步。你想变成这样吗,十一世?”

    那孩子似乎非常剧烈地动摇了——眉头皱得死紧,连嘴里的千层酥都不吃了、一副沉思的小模样。韦德里安博士并不着急,只是翻阅了一下那些空白处、随后给他点出了应该做的部分:“这些是你必须要会的地方,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意愿吧——等到实在不会了再来找我,记得把你做了的草稿拿来。”

    小少爷现在乖乖接过作业了:“……哦……”虽然脸上极不情愿却又极其认真。

    三分之一是机械的艾拉伏鲁斯习惯性地扫描他的面部——推测他的情绪状况——随后某个数据跟以前收入过的重叠了:“以前葵小姐要长时间暂离彭格列宅邸的时候,因为公务缠身而不能跟着去的纲吉先生似乎就是这个表情。”她以非常理智的态度隔空调侃了一句——跟几年前的硬邦邦口齿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

    “当然了——因为爸爸最喜欢妈妈了啊!”十代目与十代目夫人的儿子理直气壮地说。

    玛莲琳恩笑了一声:“呵呵——肯定是对那次的事情有了心理阴影吧?”她端起艾拉伏鲁斯复又给她斟好的茶,“我听伽马先生他们说了——那可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啊——”

    小男孩一百分的好奇:“欸?——是什么?”好像并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事情——?

    幼女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脸颊:“嗯——不如你直接去问纲吉先生本人吧,作为当事人的他肯定说的比我详细嘛。”

    “纲吉先生现在应该已经从西蒙家族那边回来了,您可以去书房找他。”艾拉伏鲁斯借着自己的电子视网膜浏览了一遍时间和门闸记录。

    对他不喜欢的东西深恶痛绝(尤其是作业里不爱做的)的小少爷一听立马就精神了:“那我先去找爸爸问这件事再写作业——”话音还没落,小家伙就一溜烟跑了、一副不想再被催写自己讨厌的作业的小样子。

    不过韦德里安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彭格列家族的十一代目虽然还是个小小的孩子、时不时地撒撒娇,但意外地很明理,也能把别人的话给听进去。

    如果他未来确实当上了首领的话,想必这种品质功不可没。

    “——说起来,一加一等于二不是证明不了的吗?”玛莲琳恩挑挑眉毛。

    “只是打个比方。”韦德里安耸耸肩,“那的确是个不需要证明的公理。”

    “那公理又是谁证明其为公理的呢——”幼女看向女仆,“艾拉,现在怎么样?”

    祖母绿眼睛的女仆小姐微微颔首:“连接正常,只是如预计一般——所有的数据都无法上传到云端,我无法读取。”

    “好吧——”玛莲琳恩并不感到意外——的确是在预计之中,“那我们就先静观其变好了。”

    “是。”

    参与设计了艾拉伏鲁斯部分的计划与给其配备的装备——韦德里安博士沉着眼看了不为或许会发生的那般事态所动的女仆,心道:她依旧没能成为人。

    不过……这才正常。

    (我们或许真的毫无相似之处,康纳。)

    想起自己早已逝去的友人(康纳·赫森)——固执地追寻将机械和貌似是生命的东西化为人类、最终将自己和他的造物本身全赔了进去——韦德里安·希勒只是觉得伤感又加以轻视。这种矛盾而复杂的情绪纠缠了他十余年,至今无解。

    但或许这场持续了十年——或许还要更久的计划,已然成为他的安身之所。他甚至想过干脆不要结束,但看着那男孩的背影——良心刺痛了他,连同多年前的倒刺一起。如果这计划赢不来终止的那一天,那孩子必然朝不保夕。

    “那场战争的开端就是我们现阶段的终止。”玛莲琳恩捏起一块小小的纸杯蛋糕,“结果应该没多久就能出炉了。”她咬下那上边嵌着的樱桃,细细咀嚼起来。

    韦德里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的确如天空所显,该是入夜的时分了。

    他勾起茶杯,复又放下。

    ——恐怕是时候了。十年前的那场密鲁菲奥雷家族的夜袭。

    最终他还是端起了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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