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航定定地站在玄关处，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他垂眼，小心擦掉粘在身上的水渍，尽量避免浴巾碰到身上的泥沙。浅淡的薰衣草香，随着动作在鼻腔周围散开。
可是，她为什么会递来浴巾？
自己现在浑身湿透，还沾着泥沙，难道她就不嫌脏吗？
如果送浴巾的是别人，裴航可能直接会往不好的方面联想——他堂姑，那个疯女人，犯病的时候就曾在他的枕头下塞过针头。
可她不一样，和那恶毒的女人不一样，也和在阴沟中摸爬滚打、心思城府很深的自己不一样。
那双小鹿眼干净透彻，毫无遮拦，也不带任何想法。
就好像这一切，只是单纯顺手而已。
等等……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不知为何，裴航如释重负似的长长舒了口气。
走进浴室前，他重重地闭了闭眼，摘下耳畔的助听器，瞬间世界归于安静。
虽然身为听障患者，但裴航对助听器有着本能的排斥——摘下助听器时的确听不见声音，但却可以自欺欺人地想，至少从外表上和正常人一样。
而最可笑的是，虽然不喜欢，但那确确实实就是他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
助听器的外壳是树脂材质，不凉，但也不带任何温度。
屋顶的那盏小灯光线柔软，他沉默地用那条浴巾擦去站在助听器外壳处的水珠。可莫名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而后又是一下。
大抵，是裴航不曾料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感受到来自别人的善意。
即便……那可能只是某个大小姐的无意之举。
*****
念兹兹给裴航递完浴巾后，习惯性地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二楼的走廊有个通风口，轻飘飘的衣角被风卷起。她低下头，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还穿着睡衣。一时间莫名尴尬。
念兹兹回到衣帽间换衣服。好运来则自个儿连接蓝牙音箱唱起《好运来》。
那傻白甜唱得投入而动情，仿佛又一次达到自我高.潮。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小声打断：“那个，好运来你自己哼哼就好，不用唱给我听。”
跑调不自知的小系统郁闷：「我唱的不好听吗？」
念兹兹委婉地建议它自己上网听听原版。
「听了，可是我唱的不是和网络上一样吗？」
“……”
完了，这傻白甜估计就是传说中的音痴。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忽然话唠属性的好运来，没了声，念兹兹跟着心一紧，该不会是打击了小系统的自尊心，惹它生气了吧？
于是，她小声问：“怎么了？”
「检测到加分啦。」好运来声音欢快。
小姑娘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加分，什么加分？”
「当然是转运值啦。」
「滴——递送浴巾，转运值+2%，经抵消，总值为-0.5%」
被好运来这么一提醒，念兹兹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于是问：“对了好运来，昨天请你帮忙查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好运来小小“啊”了声：「你说那个呀，当时你在睡觉，我就忘说了，在书中，裴航是一个缺乏共情，且毫无同理心的高智商反社会犯罪分子，后来警……唔，就是几乎不可能有喜欢的人，如果你要听主系统分析原因是需要转运值的。」
“……那还是算了吧。”她拒绝。
「真的吗？」好运来开始拉皮条，「虽然你现在转运值为负，但结账时可以先用【转运呗】。」
念兹兹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转运呗”都出来了？？
可转运值这玩意，即便1%有时也能起到决定性作用，她又怎敢提前消费？
“现在的转运值为-0.5%对吧？”小姑娘边说边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滑动屏幕，点开某支付APP的首页，轻车熟路，一路往下。
【更多】→【便民生活】→【城市服务】→【南城】→【公交出行】→【交通卡充值】
「你可别充太多。」好运来小心翼翼地提醒。
“嗯。”念兹兹不贪心。
她想起上次给裴航充了一百块，转运值加了2.5%，那么这次充1/5，那二十块应该正好。
很快，屏幕弹出【充值完成】的提示。念兹兹拿着手机安静地等着，可等了两分钟，也没等来好运来的那声「滴——」，于是她问：“怎么回事？”
好运来又结巴了，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后才变扭地承认是信号出了问题。
“多大点事，直接说就好，我又不会怪你。”
可好运来还是闷闷的，不愿说话。
因为裴航第一天来他们家，念承远特地提前结束工作回到家中，以至于念兹兹坐在一楼沙发上喝水时，愣是被吓了一大跳。
念兹兹：“爸爸，你突然回来都不吱一声，吓死我了。”
“怎么，看到我回来还不高兴了？”念承远和女儿之间的代沟比一般父女小。面对念兹兹，他开得起玩笑，也会试着接梗。
“不是这个意思，”小姑娘摆摆手，小声问八卦：“你今天不和女朋友约会啊？”
“昨天刚分手。”男人动了动唇，表情并无波澜。
“那新的呢？”
“没空了，两周后再找。”
有的时候念兹兹也觉得，人理智精确到一定程度，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念承远就像一台按照时间表严格执行任务的机器，就比如不出差的情况下，念承远每两周和女友约会一次，虽不知具体项目与内容，但时间点永远是一成不变
——周五，从晚七点，到晚十二点，准时开始，到点结束，从不在外头过夜。
“咳咳，”男人清了清嗓子，“爸爸的优点很多，唯独这点你可别学，我们兹兹要树立正确的恋……三，三观。”
这么说来，您也变相承认自己“万花丛中一点绿”的价值观有问题。
念兹兹惊。
似是猜到了女儿的想法，念承远不紧不慢地开口：“爸爸，一次只约一个。”
父女俩关系要好，但聊起这种话题还是多少有些尴尬。
念兹兹也不敢多聊情感方面的话题。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比起和女友分手，念承远总会莫名担心她被哪个臭小子骗走。
思及此，念兹兹讪讪地岔开话题：“对了，是要开饭了吗？那我过去喊裴航出来吃饭。”
念承远颔首，想到了什么，转而提醒道：“裴航的耳朵……”
她点头：“嗯，我知道，会注意的。”
和别的同学一样，念兹兹每次看到裴航时，也会没来由地被那对助听器吸引，但为了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她一直都有意识控制住自己。
“嗯，那快去吧。”
这栋别墅不小，念兹兹拐了个弯，在管家的指引下，沿着长廊一路向前，最后在最角落的那间客房门口停下，回过头道：“您也去忙吧，我来就好。”
管家退下后，她“咚咚”轻轻敲门。
约莫是过了五分钟，少年才一声不响地拉开门，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又顿了几秒，才哑然开口：“抱歉，刚刚助听器搁桌上。”
“没关系。”念兹兹下意识地应着，一时间都有些忘了自己找他要做些什么。
两人在门口僵持了一会儿，
直到好运来压着声音在脑海中小声提醒，她这才回过神：“啊，对了，我过来是想和你说，开饭了，一起过去不？”
裴航沉默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念兹兹，黑眸深邃而沉静，宛若深渊中的一潭死水，过了好半响，才小幅度地动了动唇：“不用了。”
“啊，为什么呀？”她纳闷。
“没为什么，抱歉。”裴航说完就准备关门。
念兹兹眼疾手快，赶紧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诶，你等等。”
肌肤相触的瞬间，少年的身体倏地僵住，垂着的眼眸闪了下。
“不、不好意思。”她收回手，声音干巴巴的。
下一秒又豁然意识到，有哪儿不对劲。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念兹兹小声问。
“没什么，我睡一觉就好。”
这回，裴航说完是真的关了门，他向来话少，今天能说这么多，已经是破天荒了。
吃了闭门羹的念兹兹像一个木头杵在原地，回忆起最后一眼画面，猛地清醒。
……
裴航关上房门后，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拿着一次性纸杯走到饮水机前。
很高级的机器，和他之前见过的，用过的都不一样。
身后的置物架上，还摆着两瓶依云矿泉水，玻璃瓶包装，一看就不是什么便宜货。
有那么一瞬，少年忽然有些自嘲。
如果被人知道，他连一瓶矿泉水都能看这么久，会不会觉得他就是个笑话。
是啊，为什么昨天上午会答应下来。
这里的一切精致干净，而格格不入的是他，仅此而已。
劣质助听器的声音效果真的很一般，进水的关系，这会儿连“咕嘟咕嘟”的盛水声音都显得奇怪，他抿了抿唇，正要重新摘下，耳畔再次传来模糊的敲门声。
他有些不耐烦地拉开门。
小姑娘单手抱着吹风机，回过神：“还是等着你一起吃饭的，不过得先处理好伤口。”
裴航愣了下，抬起眼，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站在一个手提医药箱的家庭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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