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剑士有话要说(6)

    叶障目思索了一路九公子。

    遗憾的是,他没有想起任何事情。

    叶障目难免有些微微的惆怅,他蹙着眉想:九公子到底是谁?

    苏少英恍恍惚惚也跟他走了一路,半路上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阎铁珊的门客,其实不该跟着叶障目一行人走的。但是望着前面叶障目瘦削却分外可靠的背影,再想想对方与他说的那些话……他摸摸红透的耳朵又跟着上前了。

    也幸好叶障目没跟陆小凤走一路。苏少英胡思乱想道,毕竟杀了阎大老板的上官丹凤跟陆小凤待在一起,作为门客的他再怎么说也不能在这种时候,与上官丹凤扯上关系。

    这可不符合江湖道义,也不符合他的原则。

    然而苏少英没想到的是,叶障目走到最后,竟走到了西门吹雪落脚的地方。

    坦白来说,苏少英并不讨厌西门吹雪,他甚至挺崇敬西门吹雪的。但相同武器的武者之间,除了心心相惜之外,剩下的也就只有微妙的羡嫉之情了。

    这是一种属于人的本能。

    苏少英对西门吹雪是后者。

    明明手执同样的长剑,为什么你能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明明都是拥有才能的青年俊杰,为什么你就能走得那么远?

    叶障目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回荡:“并不是所有人都身来便是神才——你现在想要打败的我,不过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苏少英松开拧得泛白的手。他的眼中扩散开了一圈圈涟漪,他想:只有这样的人才称得上高峰。

    越是高峰,就越应该谦卑。

    少年的眸子里燃起一把浅浅的火。叶障目不知道。

    。

    当叶障目到的时候,西门吹雪在吃白水煮蛋。

    叶障目略过一眼之后也没多大反应。只是跟西门吹雪点了点头,当做问好。

    苏少英却脚步一顿,站在门口一脸的不可置信。

    大概是苏少英的表情太剑走偏锋了,所以淡定的西门吹雪慢慢地吃下那个白水煮蛋,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我是个人,总会饿的。”

    苏少英转过头看叶障目,眼睛里闪闪发光——叶障目甚至恍惚觉得对方身后长了个尾巴,正朝他一摇一摆:“那你饿了吗。”

    叶障目:“不饿。”

    苏少英快乐地说:“就算饿也没关系!我知道这附近有家点心铺,名字叫合芳斋,味道特别好吃——”

    这是西门吹雪名下一个隐秘的糕点铺。

    于是西门吹雪微妙地凝视了面前两人一眼,他觉得苏少英有些呆。

    他想:和叶障目在某方面来说很像。

    桌上本来一左一右只摆着两杯白水,苏少英站在叶障目身后有些不知所措。叶障目见状干脆敲了下桌子,示意年轻人坐着说话。

    又顺手给他添了杯水。

    苏少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想:虽然叶障目总是冷着脸不知道想些什么,但他真的非常温和。

    而且举止非常自然流畅,举手抬足间的贵气仿佛是刻入骨髓一般,让人觉得面前的白衣剑客不该是江湖中人,分明是哪家的少爷公子才对。

    或者达官贵人?

    他发了一会楞,等他抬起头来,就发现叶障目安静地看着他。

    叶障目问:“你在想什么?”

    苏少英脸一下子红了,刚刚的胡思乱想肯定是不能说的,所以他磕巴了一会,憋出一句:“我在想、在想我剑法的不足之处。”

    叶障目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一分欣赏。他非常自然地例行夸赞道:“内力眼力都属上乘,剑法基础非常扎实。而在战斗之后还会细思不足之处……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剑客,真是非常罕见。”

    苏少英噌地一下脸红起来,他的头越埋越低,到最后,他看上去想打个洞把自己埋下去。

    叶障目不理解,他困惑地盯了少年通红的耳垂半晌,才慢吞吞地继续:“只是弊端很明显。这套剑法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灵秀清奇。创发者似乎是御刀十几年,而后再转而剑的……而你一开始练的就是剑,所以被这功法给困住了。”

    随着叶障目的话语,苏少英的目光渐渐集中于叶障目的话本身。到他的话语落下时,苏少英整个注意力已经全在他的话中了。是的,他确实陷入了这样的瓶颈——

    苏少英焦急地望着叶障目,问:“那我该如何解决?”

    叶障目答得轻快:“练一下别的武器……最好是阳刚之道,大开大合的那种。别练重剑就行……等你什么时候能用其他武器御出锐气,你就可以使好这样的剑法了。”

    叶障目不知道,武学是一样非常慎重的话题。习武之人总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功法藏着掖着,指点别人更是一件想都不要想的事情。一般只有关系特别亲密的人,才会行这种事情。

    就连苏少英也没有想到,叶障目竟然真的指点了他武学上的困惑。

    他慎重地向叶障目抱拳:“多谢。苏少英永远承你一份人情。”

    叶障目一愣,他的眼神下意识漂移了些:“……我以为是很寻常的事情。”

    苏少英睁大眼睛,他听得懂这句的潜意思,这是在不求答谢。

    他想:虽然江湖人常说叶障目是凶煞之人……但其实,他们只是被叶障目冷硬的外壳欺骗了。

    内里明明是这般柔软的存在啊。

    苏少英更加郑重地摇了摇头,他坚定地说:“不,我会记住这份情的。”

    西门吹雪却觉得有些好笑,他抿了口白水遮盖住唇边的弧度:“叶障目,这是你第二次以为了。”

    “啊……是吗。”叶障目有些苦恼地用手轻敲了一下桌子。

    他在想,这是不是情绪感知度被他调整成数十倍的后遗症。

    在进入游戏之前,公司有特别明确地提出:为了良好的游戏参与体验,请内测游戏员尽量将自我的完整体验感描述清楚。当然,在知道这一点对叶障目来说极其难完成之后,公司为他开通了个人私密调整事项的绿色通道。正常玩家的感知度一般在50%~120%之间起伏,超过150%的,AI会自动停止设备运行,以免对玩家的身体负荷过重。

    叶障目一上来就直接调到了1000%。

    公司在他调整过后的下一秒就访问他的光脑,问他是疯了吗?!他们并没有打算压榨人潜力的极限!叶障目回复:没关系,这对我来说不算负荷。

    而现在,情绪的感知过重对他确实造成了些许影响。但这影响按道理来说应该没那么严重。是因为之前经历了什么事吗?所以潜意识里刻下了这种烙印。啊,也有可能是黑死牟记忆的影响。

    叶障目淡淡地想:谁让鬼杀队里都是一群慷慨分享训练技巧的人呢,就连他弟弟缘一也是如此的存在。

    ……不,别想缘一了,停下来。

    西门吹雪没有在意叶障目的停顿,他目光灼灼:“我的剑法如何?”

    叶障目眨了眨眼睛,脑子里闪过西门吹雪那简单有力、凌厉得不可方言的招式,真心实意地感慨:“很美。”

    是真的很美。

    西门吹雪的剑法带有极强的观赏性,那是一种简单至极,因此华丽至极的美丽。每一劈每一抬都有着男性独有的力道感,与叶障目有非常明显的相似。

    但两位剑客内心其实都了悟,双方的剑分明截然不同。

    叶障目:“你若是论道,就不该找我。我绝不是适宜的人物。”

    西门吹雪有些意外,他望着叶障目,询问:“为何?”

    叶障目在努力组织措辞,他缓缓说:“从剑路来看,你走的必是无情之大道。招式至简,干净利落。唯一有些欠缺的是剑意的感悟。故而你还有一段很长的路可以走……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西门吹雪凝视了他一会,发现他是真心说出这话时轻轻笑了,剑士说:“你是否总喜欢这样夸赞别人?我收下你的夸赞。但我想问问,你的剑道是什么?”

    叶障目刚想开口,可一瞬间系统日志在他面前突然展开!而后是在他耳边重复的翻书声,可书页上分明全是一行行一列列‘封锁中’。

    这是触及到关键词之后的提示。

    叶障目停顿了片刻,他错开眼神,决定为之后的结局埋下伏笔。漫长的,属于继国严胜的记忆铺展开,叶障目沉吟了很久,才低声说:“我没有剑道。”

    “若是旁人对我说这种谎言,我定会拂袖而去。”西门吹雪道,“但说出这话的人是你。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没有剑道?”

    他的脸上写满不解。西门吹雪的眼神锐利无声,仿佛能刺穿别人的心,而他的眼眸中透露出他的想法:你是否不信任我?

    叶障目蜷缩了一下指尖,他不答反问:“你若是个失去记忆的剑客,你握着自己的剑,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西门吹雪:“大概是欣喜吧。”

    叶障目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扑闪:“常人必定会拥有安全感,而剑客的感官与常人不同。因为那是自己最为趁手,最有自信的武器。所以他们大多会感到正面的积极情绪。……但我握上剑时,所感觉的只有浓浓的惊惶。”

    为什么会惊惶?

    叶障目沉默了片刻,解释道:“……我看见无尽的路在我面前展开,但却被一一封死。我看见时间在我身边飞快地流逝,但我却驻足止步……我所追随的那人务必在剑的尽头,也许也在时之彼端。但他离我太过遥远,我无法……生出追随的勇气。”

    “那是道。”西门吹雪说:“那就是你的道。你必然是卡在巅峰之位,只差临门一脚。”

    叶障目苦笑了一声:“……我于剑道上已登峰造极,我想告诉你:这绝不是道。”

    他微微叹息,话语流露出苦涩与绝望:“如果这真是道……那我的道已经走向了绝路,因为我再没办法鼓起勇气去跨越漫长的黑夜,追随遥不可及的太阳了。”

    叶障目重复了一遍:“我无法再一往无前地走下去了。”

    他的目中什么情感都没有,只是一片空荡荡的苍茫。可是在一旁的两人却莫名失了声,只因为那种源于内心的空洞反而更加凄悲,更加令人感同身受。

    西门吹雪沉默了很久,他低声说:“你是否想起了什么?但你还年轻,你有很长时间,这完全够你回头。”

    叶障目敛下眸子:“……我什么都没想起,可人生也不能重来了。”

    严胜丢掉了亲情,丢掉了友情,也丢掉了自己。那些温情的,在他回忆中铸留过的东西,被他毫不犹豫地抛弃。

    只因为他想追上他的弟弟。

    那是天神之姿的人类啊。人力真的有机会触及吗?严胜握紧剑,告诉自己不要去注视太阳。

    只要追上就好了。

    ……只要追上就可以了。

    ——迟暮的人神站在他面前,手持长剑,眼角落下两行清泪:“兄长,你现在的姿态……多么可悲啊。”

    属于继国严胜的心在那一刻泣血,悲鸣顺着咽喉化为血液从叶障目嘴角滑落。落在他的衣服上,也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色泽就像白雪之中点缀的红梅一样。极静的白,与极艳的红,两相对比之下简直能灼伤人的眼。

    杀人时别人的血都没有沾染上衣服,可此刻自己的血却落在衣服上。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嘲讽的事情了。

    叶障目低下头,他看着那片血,怔怔道:“我怎会适合这样高洁的白色呢。”

    西门吹雪没有理他的话,他的眉头皱起,态度终于强硬了起来:“你不该逞强。也许,我甚至不该同意让你来这种是非之地。这样严重的内伤,本就该在床上休养才是。”

    随后他微微起身,毫不犹豫地对着叶障目的睡穴一点。叶障目仍然有余力,他安静而沉寂地望了西门吹雪一眼,这才任由自己跌落进黑色的梦境之中。

    西门吹雪感受到了,那是对方向自己交付的无形信任。

    一旁不知所措的苏少英语气干涩:“我,我去请大夫来吧。”

    西门吹雪说:“不必。我会医术。”

    他将自己的手搭在叶障目的脉搏上。

    西门吹雪垂下眼眸,他想:虽然叶障目说自己的剑道已经走向末路……但其实,他的身骨是天生适合剑道的。

    毕竟,他拥有一双剑客的手。

    五指青葱白皙,根根分明,手心处有浅浅的,几乎看不出的茧子,那是练剑的痕迹。这是一双很漂亮的手。

    只是过于瘦削了。苍白的皮肤上,青紫的血管脉络分明。

    ……尽管瘦削,但骨节宽大,不管是舒展还是合拢,都给人一种分外可靠的感受。就像他给人的感受一样。虽然他说自己已行至末路,但他的脊背仍然挺直,从未垮下。

    西门吹雪很快就诊断出结果:情绪起伏太大,再加上体内残毒冲击经脉,最终导致内息不稳。

    他唯一疑惑的一点——紫藤花的毒性并不强,按道理来说应该很快就能排解。可叶障目体内的残毒却迟迟未消去。

    是体质的问题吗?

    西门吹雪快速写下一记以调养为主的药方,还没等他吩咐,苏少英就匆忙地抓住药方,头也没回地跑向就近的药店买药。

    西门吹雪的目光停留在叶障目身上,半晌没有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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