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谢清霁也是离开了秘境才知道, 他们在秘境里匆匆走完了酒中客和刀客的一生,外界才不过走了短短两年。

    两年, 在秘境里是沧海桑田, 在外界却是转瞬即逝。

    他们没急着立刻回飘渺宗,或是去找天道。

    谢清霁先去了趟无归崖。司暮对这地方有心理阴影, 亦步亦趋地跟着, 紧紧拽着谢清霁的手。

    生怕噩梦重演。

    谢清霁没反抗, 甚至在司暮指尖穿插过来时, 主动松了手指, 顺从地任司暮十指相扣。

    他也是心绪动荡不已。

    风止剑是清虚君给他锻造的,并非凡物, 于无归崖底沉睡百余年,仍毫发无损。

    谢清霁站在无归崖边,只消心念一动, 它便乍然苏醒,发出冽冽剑吟声, 震颤起来, 将坚硬的地面都震出无数又深又长的裂痕。尔后它拔地而起, 冲破戾风,回归谢清霁身边。

    被谢清霁抬手握住。

    风止剑对谢清霁而言, 意义非凡,那是清虚君留给他的剑。

    他抚过剑鞘, 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熟悉的纹路, 回想起无数往事, 一时怅然,下意识就望向司暮。

    正巧司暮也在看他,眸光专注,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促狭道“小师叔取回了剑,实力又上一层楼,以后揍我可要轻点啊。师侄不经打,万一打折了手脚,还得劳小师叔护着。”

    司暮语气松快,谢清霁受他影响,忍不住放松了些,也笑了声“我见你脸比城墙厚,只以为你早就练出了满身铜皮铁骨。”

    大概是和司暮待久了,谢清霁难得开了句玩笑“打折了手脚又有何妨,你这张惯会胡言乱语的嘴,可抵千军万马。”

    司暮正色道“不行的。”

    他见谢清霁把剑收了起来,扣着谢清霁的手微微用力,轻声笑道“抵不抵得了千军万马倒是其次,最主要是,打折了手脚,我就不能牵你的手,也不能抱你了啊。”

    谢清霁收回不小心飘远的思绪,连带着将放出去查探四周情况的神识也收了回来,默然道“第二只了。”

    他们在秘境的这两年来,外界发生了不少变化。

    越来越多的妖魔邪物闯入了人类的生活中,其中出现最多的,便是魇魔。

    这魇魔最爱昼伏夜出,惑人心智,诱使人做出失常行为,然后趁机夺取人的生机。

    初时没闹出人命,受魇魔影响的那些人只是会在某段时间行事荒唐些,等魇魔吸够了生机走掉了,就会恢复正常。

    于是大家也没太在意。

    直到后来接二连三地死了好些个普通人,甚至还死了个小仙修,大家才看重起来。

    各宗门世家的弟子去历练时,也会外注意这邪物,一旦见着,便立时联手除去。

    大部分魇魔都比较好对付,但有一些外难缠,譬如今夜钟子彦遇着的那只。

    酒刀斩完了邪气,又缩回了司暮的储物囊里呼呼大睡。

    司暮算了算数,道“从无归崖取剑至今,一月有余,我们一路上共斩了六只魇魔,其中像今晚这般比较凶的,有两只这魇魔是吃错药了生生不息没完没了还”

    谢清霁摇了摇头“恐怕不仅如此。”

    司暮还没恢复记忆,他便也没有和司暮讲太多他们曾经的纠扯,只讲了上古神君陨落和天道欲重塑神身的事。

    司暮没和天道正面交过手,对它知之不多,但谢清霁能很敏锐地察觉到,那魇魔里,有天道的气息。

    容易斩杀的那些,天道气息弱些,而今晚那只,天道气息便很浓烈浓烈到谢清霁觉得那甚至可能不是魇魔。

    谢清霁沉声道“今晚那只,恐怕是天道分离出来的分`身。”

    千年前天道吞了七位神君,夺取了他们的灵力,或许是尝到了甜头,千年后苏醒了,它又打算故技重施,夺取他人生机和灵力,来快速提升自己。

    不过纵然是天道,在被重伤、被迫沉睡千年的情况下,也没办法一次分离出那么多分`身。

    为了加快恢复速度,天道只能去催生和操控易受控制、又和它极为相似的魇魔,通过魇魔来汲取生机。

    这才导致了如今魇魔横行的局面。

    司暮显然也想明白了,他微微沉吟“我传讯回去,让门下弟子都多注意些,遇着魇魔不可掉以轻心,能杀便杀。剩下的,等我们回去再细说罢。”

    所幸天道还未攒够足够的力量,他们还有时间做准备。

    这想法和谢清霁不谋而合,他颔首,便转身准备去找钟子彦“那小弟子想来也是要回宗门的,可让他同行”

    他话还没说完,刚转了个身,就被司暮拽住了,谢清霁不解地回头,就见司暮满脸写满不情愿“让他同行作甚,风止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要吓死他不成。”

    谢清霁道“我可施幻术,掩一掩容貌”

    “不行。”司暮拽着他往反方向走,斩钉截铁道“小弟子就该多历练,风吹雨打才能茁壮成长啊,跟着咱们走,不仅拖累我们,他还得不了锻炼”

    他念念叨叨了老半天,总之核心意思就是让钟子彦自己玩儿去吧。

    谢清霁被他念得耳朵疼,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个想法,顺着司暮的力道被他拉着走,边道“那算了罢。”

    他们原来是打算一路慢慢回飘渺宗,顺便暗中探寻天道踪迹的,仔细想来,带着个钟子彦确实不太方便。

    不过

    司暮听谢清霁终于松了口,心头一喜,美滋滋地应了声好,正自觉铲除了一个潜在敌人。

    结果下一刻他就听谢清霁思索着缓声道“这次回去,我想收个徒弟。钟子彦资质不错,又是可塑性最好的时期,回去后可以考验一番。”

    司暮“”

    司暮乍然停住脚步,忍着酸意,故作平静地问“小师叔怎么突然想收徒了”

    不不不,他介意的并不是谢清霁收徒,他介意的是千八百年来,谢清霁都没提过收徒的事,怎么这会儿一见钟子彦就变了主意啊

    钟子彦他果然不能久留了

    谢清霁不知他心思,琢磨了一下方才突然生出来的想法,眉目间冷意散了几分,认真道“我以前只顾修炼,很多事情都未曾顾及。师尊授我剑法,我总要将之传承下去的。”

    虽说留了剑峰供弟子们参详学习,但这又怎么比得上他亲自教导。

    谢清霁打定主意,心下一松,反过来催司暮快走。

    司暮不敢多说,生怕再多说两句,他小师叔立刻就要回头去收徒弟。他艰难地动了动步子,觉得心里好苦,又酸又苦。

    像极了啃柠檬皮的滋味。

    谢清霁两人按原计划,没有施缩地诀立时回飘渺宗,而是慢慢地一边往回走,一边探查天道留下的踪迹,争取再多了解些天道的状况。

    于是竟比钟子彦走得还要慢。

    这一路上,他们没再遇见天道分`身,倒是又杀了好几只控的普通魇魔,斩了好些个试图闯进城镇里作乱的妖兽,路过某座山时又顺手救了两个被妖兽围堵的小仙修。

    那两个小仙修不知是哪个宗门的,结伴出来历练,刚出来没多久就撞见了一个妖兽崽,正追着个上山砍柴的汉子跑。

    那汉子惶恐不已,砍柴刀都吓掉了,跌跌撞撞跑着,直喊救命。

    小仙修们二话不说,拔剑而上,很快将那妖兽崽给收拾了。

    初次历练,就得了个好开场,两位小仙修美滋滋的,踌躇满志。结果他们刚把砍柴汉子送走,一转身就见到了来寻崽的大妖兽。

    那大妖兽久不见崽崽归来,循着气息而来,就看见了倒在血泊中毫无声息的崽崽。

    它目眦尽裂,勃然大怒,咆哮一声,便张着血盆大口,朝小仙修们扑来,要为子报仇。

    那只妖兽崽崽年纪不大,爪子都不算锋利,很好收拾,然而它老爹可不好对付。

    两位小仙修联手打了一会,什么符箓法器都用上了,发现力不能敌,当机立断朝附近的同门发出求救讯息,然后拔腿就跑。

    附近同门一时半会过不来,他们也不敢把妖兽往山下引,怕伤及无辜,只能在偌大山头来回地跑,跑了好几个来回。

    山势崎岖,他们不如妖兽跑得熟练,惊险数次,险些被妖兽一口咬掉胳膊小腿。

    最后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几欲脱力。

    咆哮声越发近了,两个小仙修对望一眼,眼底都是苦涩,正以为小命休矣,准备转身殊死一搏,四周灵气骤然凝住。

    大妖兽见他们站住不动,咆哮一声,后腿用力一蹬,就朝他们扑来,要将他们一口吞下。

    结果它才堪堪腾空,平地山风骤起,吹起遍地落叶。落叶纷纷扬扬,簌簌相碰声中,传来泠泠剑吟之音。

    尔后那落叶便如利剑,卷携着冰冷的剑气嗖嗖嗖地将大妖兽穿了个透心凉。

    一招毙命,干脆利落。

    大妖兽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猝然倒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两小仙修甚至都觉得脚下土地震了震。

    他们惊愕地看着大妖兽身上缓慢泅着血的伤口这大妖兽皮厚结实,方才他们用剑刺过、用雷符箓劈过、火符箓烧过,都伤不了分毫,结果现在就被几片轻轻一碰就能碎成渣渣的枯叶给

    给穿透杀死了

    两人下意识地东张西望,想看是谁救了他们,可他们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其中一个小仙修忽然想到了什么,惊叫起来“是剑意”

    他结结巴巴地指着大妖兽,那伤口处还残留着几分未散尽的剑气,不可置信地重复“是,是剑意啊”

    另一个小仙修傻眼了,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剑意”

    他慢慢回过神来,和同伴面面相觑,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懵逼这天下间,还有谁能手中无剑、只凭心中剑意,便可驱万物为剑

    两个月后,钟子彦快赶慢赶终于回了宗门。

    自小镇上亲眼目睹熟悉的剑意斩杀了魇魔之后,他就在心里埋了颗疑惑的种子。

    本还半信半疑着,结果一路上,他陆陆续续又听见了许多传闻关于剑意,关于风止君,关于司暮君。

    怀疑的种子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于是钟子彦一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去闭关沉淀,而是火急火燎地冲到了明溱那儿,礼都来不及行完“明长老”

    明溱正在练剑,被他一声大吼惊得眉头一皱,啧了一声,手中剑却是丝毫不受影响,稳稳地抖落一个剑花。

    又快准狠地连施三招,才施施然收势,斜眼睨他“吼什么呢注意仪态啊”

    钟子彦被明溱剑气卷起的风尘迷了迷眼,他顾不得揉,语调快速“我见着风止君的剑意了历练的时候魇魔他杀了魇魔”

    “我一路上,还听说,有人无剑而驱剑意还站着司暮君”

    太过激动,钟子彦语无伦次,语句颠倒,不过明溱还是将他关键词都尽数捕捉了出来。

    然后开始飞快地拼凑有用信息。

    钟子彦在历练的时候,见到了风止君的剑意,斩杀了魇魔。

    这一路上还有传言,他们那位一出门就两年没回来过的司暮君,身边有位无剑而可驱剑意之人。

    明溱手一抖,未收势完毕的剑尖一抖,险些把自己衣袖都削了,他错愕地重复的一声“你说什么”

    做好事不留名的师叔侄俩杀了妖兽救了人便悄然离去,丝毫不知他们给众人留下了多大震惊。

    也不知钟子彦带回来的消息在飘渺宗引起了多大的震撼。

    几千里路,他们走了足足三月,才终于回到飘渺宗山下。

    时已深夜,四周静谧一片。

    谢清霁站在主峰之下,有些时过境迁的叹息。

    上一次归来时,他还得借着少年弧月的身份。

    这一次,他终于能以原本样貌和身份重返归来。

    谢清霁撤了幻术,恢复了样貌,仍旧未施术法,同司暮一起拾阶而上。

    周围景致无比熟悉,这是他生活了千八百年的地方。

    或者说要更久长。

    这里的一草一木,分明就是清虚君按着大梵天上的灵山布置的。

    他以前没恢复记忆时还不觉有什么,此时恢复记忆了,心中一片酸楚。

    他曾无数次历练归来,在大半夜里独自回主峰闭关。

    可从没像今天这般,心绪起伏不定,有欢欣,有惆怅,有难过,有期盼。

    或许是因为这次“历练”跨别了生死、经历了太多。

    又或许是因为这一次身边多了个人。

    谢清霁忍不住偏头看司暮。

    俊朗的青年脸上永远带着懒散的笑意,他以前觉得司暮这样太散漫了,玩世不恭,很是看不惯。

    现在看着,却觉得心情都跟着舒畅起来了。

    司暮察觉到他的视线,心情愉快,忍着不回望,只装作正经道“小师叔久未归来,怕是不认得路了,我给小师叔引路,等回了屋,小师叔请我喝杯茶吧”

    谢清霁轻声道“我屋里没茶。”

    司暮喔了一声“那我请小师叔喝甜甜的”

    他们俩的对话戛然而止。

    他们的脚步也蓦然顿住。

    清幽山间,忽然冒出无数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他们身上。

    无数双眼睛幽幽地盯着他们俩,在夜色里泛着光,像是一群饿惨了的狼。

    为首的饿狼正是主峰的掌事大长老,明溱。

    他从树林子里钻出来的时候,是同手同脚的,可他自己没发觉,他身后一大群长老管事和弟子们也没发觉。

    他紧紧盯着谢清霁,面色奇异,语调很平静,却隐约带着颤音。

    他缓缓唤了声“风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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