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秋风生渭水4
不到一月, 秦公竟真将宋宫来的八位舞姬悉数遣返, 秦宫中除却徐若, 便只剩宫中旧人。
自此, 徐美人独宠秦宫的名头可算远扬东洲。
闻讯时, 徐若正坐在凉亭给池塘中的锦鲤喂食。
侍女恭贺她“如今美人宠冠后宫,又身怀君嗣, 前途无量。”
“是么”徐若把最后一颗鱼食扔进水中, 自言自语道“我孤身一人, 没有背景, 没有外家, 没有势力,不属于宋王也不属于秦国, 长得美人又浪, 他不宠我宠谁。”
侍女听不明白,只好默默低下头不接话。
吴秋行恰巧路过凉亭,便见那红裙垂曳的雪肤美人慵慵倚在亭中, 乌发半束半披, 银簪斜缀松云髻, 垂着细银流苏,映着阳光, 流动着淡淡光辉,照在她琼玉般的眸里,显出别样的华彩来。
他上前走入凉亭,屏退了侍女。
徐若见他来, 坐姿愈发不端庄,纤指慢卷鬓边发,嗓音亦放软问他“瓜田李下,军师与我这有夫之妇独处,不太妥当罢。”
吴秋行不接她的话茬,却道“那夜刺客,我让人查了一个月,并无眉目。”
“哦,所以呢”
“他是什么人”
“哟,不巧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徐若靠着亭中阑干,眼波流转望着他。
“徐若,第三次。”吴秋行移开视线,不去看她的眼眸,“我提醒你第三次,所谓事不过三。你若继续图谋不轨,我也不会对你心慈手软。”
徐若闻言,并未立刻发怒,她只是叹了口气,“你就对他这么忠心呀”
“不是忠心,是东洲需要他,也只能是他。”
“哦所以,被他杀的人,就是东洲不需要的渣滓,是么”
“主天下者,顾大局而舍小义。这世上岂有不沾血的英主,岂有靠仁德礼义拔下的城池”
徐若起身,轻步至他身前,双手抚上他脸颊,让他看着自己。
她难抑心中荒唐,笑了几声,才平复下来,缓缓道“舍小义若舍小义,你吴秋行早就死在十年前的寒冬,早就死在那群卫国士子的脚下,还谈什么家国大计吴先生,你不要忘了,你能在今天如此侃侃而谈,全赖我当初可怜你。”
吴秋行只是眼神淡漠地望着她。
“在我心里,你根本不是什么秦师,你永远都是我家的一条狗,只不过现在这条狗已经开始要撕咬他的主人了。”
即便听她侮辱他,他也不为所动,眼神平淡的像山谷中无风的湖面。
她最恨他这副风平浪静的样子,他一摆出这副模样,她就想无所不用其极将这冷静自持的面具撕碎,可最后总只显出她一人的疯魔。
似是感到她眼中即将燃起的怒意和愤恨,他才开口,“夫人莫随意动怒,对你腹中子嗣,并非好事。”
徐若冷笑一声,甩袖离去。
秦公最近朝政繁忙,并没怎么来看徐若。而徐若孕吐严重,也无法像之前那般为邀宠每夜都去红袖添香。
她开始懒得走动,只待在寝宫。
不过即便身子不适、不愿出门,但她于梳妆或保养方面却始终不敢懈怠。
以色事人者,色衰爱必弛。只有她尽量保持住自己的容貌身段,才能保持荣宠长盛不衰。
某夜,她遣退婢女后将要入眠,却忽然有人从窗外闯入,她方欲叫人,却被捂住嘴,那人在她耳边急道“是我。”
徐若仔细回想,又看他几眼,才发现是那天被她骂有病的少年,也是被吴秋行追了月余的刺客。
“宫中禁卫森严,你你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见缝插针跑进来的。”这少年心里埋怨,吴秋行果然是老狐狸,把他能躲的路几乎都堵死,还一直穷追不舍,若非关键时刻法力恢复了一成,让他逃出生天,他还真得栽在他手上。再则,乱世不比清平世,秦国户籍制度严格,他一生人,在咸阳城里处处都难,躲了一个月,才在乡郊某户人家买了个身份。
那人家死了侄子,侄子无父无母,素日里不爱外出,没什么人见过,他顶了他的身份,这才敢重新出现在咸阳,又悄悄摸摸入宫。
徐若长舒一口气,知他应该不会害自己,便倚靠在床边,轻声道“军师满城找你,你还能再次进宫,可见武艺不凡呐。”
“武艺哎,武艺不足我本身实力百分之一,只是我无法使出罢了。”
“他可见过你的脸”
“没有,就算我再次站到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我。”
徐若叹道“只可惜你没有杀死他,太可惜了。”
那少年也不和她客气,坐到床边,正色道“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杀了。”
她被他逗乐,“想的简单,如今他寝宫守卫愈发森严,加之军师智谋,上次你侥幸逃出,这次未必能进寝宫的门,还是不要兵行险招了。何况,如今我忽然又不想杀他了。”
“为何”
“因为因为我有了他的孩子。”她垂眸一笑,右手轻轻放在腹上,眼神和笑容透出难得的恬淡宁静。
“你你有身孕”少年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摇摇头,“怎、怎么可能那那秦公是什么人物这难道不该是和那谁么”
他言语掺杂太多情绪,徐若唯一听出来的是震惊和失落。
她打断他的不可思议,转了话题,“虽然未成功,但你也算帮我做了件事,你想要什么报答”
少年还沉浸在方才的低落情绪,“我不想要什么报答。”
“一般说不要报答的,胃口都是最大的,大到也许我根本给不起。”徐若起身,走到他身前,跪坐在地,双手轻轻抚上他的右腿,再攀上他的腰带,而后靠在他的腿上,用最柔弱的目光去观察他的表情。
她喜欢这样仰视着这些男人,这样往往能极直白地从他们的眼神、唇、喉结处看到他们毫不掩饰的欲望,扯下他们虚伪的所谓正人君子的面纱。若是秦公,此时便攥着她的腕,将她抱入罗帐中;若是吴秋行,必是眸中欲火滔天,心中情海翻滚,却依旧强忍克制,让人看着发笑。
可眼前少年却只是望着她,认真地说“我对你做的所有事,都不要你报答,只希望你这辈子,过的好一点。”
经过前两世,他隐约明白,无论他怎么努力,好像都被一股难言的力量钳制,让他无法逆转结局、更改局势。如果他无法改变这结局,那么退一步,让她过得好点也行。
徐若闻言,却并不相信,她笑道“世上怎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你不愿说,我也不愿欠你情。”
她扯开自己腰带,褪下上衫,欲送上一吻。
少年扶住她的肩膀,沉声道“我不是禽兽,也不是人渣。你为何要这样”
他替她穿好衣衫,系好腰带。
徐若任他扶起自己,自嘲一笑,“你瞧,这样愈发显出我的可鄙和龌龊。”
“你怎么会这样想”
“不然呢从进秦宫那一刻我就没有自尊了。”
恨是她活着唯一的骄傲,恨却也让她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
“你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以为他在故事开始前赶到了,没想到比以往还要迟。
她“欸”了声,指腹抵住他的唇,“别问。”
“那我要怎样,才能让你开心一些”
“你若是真心说这话,我倒真有所求。秦国尚武,你这身好本领,若能用于行伍之间,必然出色。我无外戚助力,你若在朝堂据有一席之地,那你日后,就是我最大的靠山。”
少年思索一会,答应了她,“我试试。”
见她面有疲色,他道“扰你歇息了,我这就走。”
徐若点点头,笑着送他身影融入夜色。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但是,也有一些开心。难道这世上,真有不图回报的心意还发生在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人身上
她忽然反应过来,她还没问他姓甚名谁。
真是一段荒唐缘分。
夏季,孕五月,徐若每日都在侍女的搀扶下在宫中散步。
近期,秦宫上下喜气洋洋,只因秦公要迎娶他真正的妻子卫国公主卫姬。
秦卫是诸侯中西方、东方两大国,实力雄厚。此时,两国联盟正欲出兵攻打楚、齐,为表结盟心意,卫王将嫡女嫁于秦公,以结两姓之好。
国君与国夫人的婚礼十分盛大,卫国长长的送亲车驾从官道驶入咸阳城,再从咸阳城驶入秦宫。
在外,百姓夹道欢呼;在内,百官礼拜相迎。
秦公不似以往玄衣加身,一身朱红衣裳平添些温柔。
徐若及其他宫妃站在他身后,望着那卫国车辇,虽都面带笑意,心中却各有所思。
今日婚礼,她却不能穿素日最爱的红裳,只能穿着樱粉曲裾,自然不悦。
徐若悄悄勾了勾秦公广袖中的手指,秦公微微侧头,问她怎么了,可是不适。
“妾非不适,乃是不舍。”她微垂了头,轻声道。
秦公一笑,并不严肃地斥她“胡闹”。
车辇停住,盛装出嫁的少女在仆婢搀扶下缓缓下车,秦公放开徐若的手,面带笑意,下阶相迎。
徐若敛起脸上笑意,转身离去。离去前,她感到来自另一旁的视线。
她侧首以望,正对上吴秋行的眼睛。她朝他一笑,婷婷袅袅扶簪离去。
身后妃子责她不懂规矩,她也懒得理会。
卫国,公主,呵。
当夜,是秦公与国夫人新婚的洞房花烛夜。
国夫人卫姬年方及笄,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自然需要秦公百般呵护。
正值浓情蜜意时,内监忽然在外禀告,说徐美人身子十分不适,想请君上过去看看。还说,按理来说不该在这等时刻叨扰君上和夫人,但徐美人一直念着君上,他们也没办法。
其实若真有大事,他们早去太医署请太医令,何必来叨扰国君。
十分拙劣的争宠技俩。
卫姬却听不明白,以为真要闹出人命,便推着秦公说“徐姐姐身体抱恙,君上快去看看她。哎呀,不对,妾身为国夫人,也应该去的,君上,咱们快一起过去罢。”
秦公拍拍她的手,“爱妻在此等寡人,不必劳烦。”
“好吧,那君上快去快回,替妾向徐姐姐问声好。”卫姬甜甜一笑。
徐若懒懒躺在榻上,手中执着一枝茉莉,望着它洁白的花瓣出神。
“你说君上会来吗”她问一旁的侍女。
“君上向来宠爱美人,他一定会来。”侍女恭敬答道。
徐若把茉莉花枝放在面上,长长叹了口气。
门外忽然传来动静,徐若微微侧头,从纱帐中望去,隐约瞥得一角赤红。侍女拜道“君上万安”,而后退下。
徐若保持着姿势,并未起身。
纱帐被撩开,温厚的手掌贴上她的脸庞,红衣君主坐在她床畔,“闹脾气了”
徐若哼了一声,脸庞却在他手上微微蹭了蹭,“妾哪敢和君上闹脾气,君上今夜应该陪国夫人,而不是来看妾。”
“做事不懂事,说话也不懂事。”
徐若见好就收,坐起身来,依偎人怀,“君上,妾想你了。”
“午时方见,现在又想念”
“今日不一样,今日格外想。君上难得穿一次红衣,迎娶的人却不是妾。妾让君上来,也只是想小小地、短暂地占有一下君上,让如此温柔的君上属于我,哪怕一刻也好。”
秦公被她的话逗笑,颇是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安抚道“好了好了,寡人知晓。只是,以后可莫再从国夫人房中拦人。”
“喏。”
秦公陪她一会便离去。
侍女回来,侍奉她就寝,侍女说“美人,君上心里还是有您的,无论谁是国夫人,他最疼爱的永远是您。”
“是吗”她下床,走到门边,将那枝茉莉折成数段,掷了出去。
仍未解气,她回首望见木桌上他赏赐的铜器玉石,将那些统统摔在地上,惊得侍女不敢说话。
摔完地面一片狼藉,侍女小心翼翼地收着,被她愤怒地打发走了。
徐若寝宫上下皆知,自卫姬来后,徐美人的脾性就愈发阴晴不定。
常无缘无故发脾气,但好歹从来只砸东西,不伤人。
常夜里辗转难眠,自噩梦中惊醒,是故身体愈发虚弱,日渐消瘦。
秦公怜之,让徐美人暂居自己寝宫后殿,待生产后,再迁回原室。
可徐若却愈发睡不好。
一则,她怕夜眠时喊出不该喊的东西;二则,她在此处,几乎日日能见前来请安的卫姬。
卫姬眉眼稚嫩,如清水芙蓉,笑容澈澈如清水。
卫姬天真浪漫,拉着她亲热喊她徐姐姐,说要做她腹中孩儿的干娘。
卫姬时有令人发笑的言辞,秦公笑她稚儿言语无忌。
天朗气清是初秋。
从夏到秋,秦卫联军大破楚国,举国欢庆,军师与将军归国,秦公大封将士。
秦公十分喜悦,携卫姬去咸阳城郊打猎,由军师作陪。
军师吴秋行原本是卫国人,与卫姬有一些交情。
打猎归来,三人皆面带喜色。
徐若坐在凉亭上,远远望着他们经过前方水桥。
卫姬一身赤色简装,长发高束,蹦蹦跳跳,追着前面的蝴蝶。
她一身嫣红宫装,银簪绾髻,拖着八个月的重身子,似一座雕像,在凉亭上冷眼望着他们。
卫姬的红是一团跳动燃烧的火焰,她的红是桃花飘零时唱的最后一曲挽歌。
她看见秦公无奈又宠溺的眼神,看见吴秋行唇畔隐约的笑意。
秋风微凉,她回了宫。
翌日,他们三人在寝宫前室,她在寝宫后殿,寂静听着他们说话。
原是前线递来捷报。
卫姬一字一句,有些生涩念着纸上文字。卫国不重视女儿家的学识,她学字也不过学个皮毛,常念错几个字,惹得秦公大笑。
秦公一笑,她便窘迫嗔之。
秦公说“军师,你多教教她。卫国无诗,却不能让我秦国夫人连字也不识,说出去,寡人脸面往哪搁。”
吴秋行得令,自是耐心教导一番,给她一一指出军报上她不认的字。
徐若面无表情地听完他们的欢声笑语。
再后来,吴秋行辞行,卫姬回自己的寝宫,秦公去议事厅找相国和将军。
她从后殿的门离开,拒绝了侍婢陪同,抄了近路,和从正路离开的吴秋行打了照面。
天阴沉沉的,似有一场秋雨将至,是故四周无人。
吴秋行望着她,“你瘦了。”
“军师还能看出来。”她娇柔一笑。
吴秋行看了看阴沉多云的天,“你如今身子重,不该出来乱跑,我送你回宫。”
“军师那日打猎,开心么”
吴秋行不语。
她又问“军师今日教她念字,开心么”
吴秋行叹息,“你想说什么”
徐若摇摇头,“我没什么想说的。”
“回去吧。”
他走过她身旁时,却被她一把拉住。
“别走,”她道,“先生还记得么,当年你也陪我一起骑马打猎过,你也教我念书识字过。”
“记得,所以呢”他望着她问道。
“所以,别再对她笑了,别再教她了,别再和她打猎了,可以么”
吴秋行转身去看她,“你不觉得和我提这样的要求太贪心么你拒绝我的求娶,和其他男子成亲,给其他男子生子,却反过来让我别对其他女子笑,更何况,那不过是公事。”
她笑了,“瞧瞧,你嫉妒,你心里还有我。”
“我是嫉妒,我心里是有你。可我清醒,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我不像你,如此贪心,一边站在我的对岸,一边想拉我一齐坠入地狱。”
她说不出来话,只好维持着面上的笑。
吴秋行又道“以后别这样对我笑,我看着,都觉得你累。”
那笑容也僵着。
他不管她跟不跟得上,行在前面。
阴沉浓云终于降下微朦细雨。
徐若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尽失,细雨落在她眼角面颊,像极了泪。
“先生,我也曾是公主,不是吗”
“我也有过骄傲和天真的权利,不是吗”
她说完,腹中一阵剧痛。
吴秋行见她迟迟未跟上,回首才发现她扶着桥边,面色苍白。
他赶忙抱着她回了寝宫,两人沾了一身雨。
侍女赶忙去太医署,而后通报秦公。
徐若孕期身心皆不康健,淋雨后高烧不退,足足生了一夜。
宫外大雨磅礴,电闪雷鸣,秋空难得如此可怖。
这是秦公第一嗣,举国看重,秦公和吴秋行在外守了许久。
直到暴雨消退,他们才听见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侍女和产婆才抱着襁褓出来,脸上全是泪,嘴角却挂着笑,“恭喜君上,贺喜君上,是位小公子。”
秦公望着乌云散开、清光渐出的天,给大公子定了“朗”为名。
朗,明也。
雨霁天明,是大吉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世的若若可能不太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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