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出嫁(17)

    但他并未一下子掐死蔺怀生。

    这双手收紧又放开, 最后虚虚地搭在脖子上。

    他喜欢这里,孱弱而美,但每一根青色脉络都是蛛丝结网, 蔺怀生把秘密藏在网下,就狡黠地脱身。这是这孩子这一生最大的聪慧与大胆,所以他最爱这里。

    他摸到了, 不明显的喉结,是雌雄难辨的兔脚, 他摁压这里, 这枚小小的喉结就胆怯地反抗,于是他更武断认为这里就连通心脏。

    黑影俯身,他衔吻这枚喉结, 在青黑的指印中再烙出红痕。比起死,他的爱那么浅, 那么微不足道。明明都是他施予, 但这一刻男人却满心不愉。他吻得更重,他甚至能为生生吃掉这里,替他完美地抹去证据。这世上, 必定是他最爱蔺怀生。

    他吻得这样可怖, 可蔺怀生还是未醒。

    生生怎么能不醒他为什么不醒他到底是不设防还是不在意。明明蔺怀生一言未发, 可男人在自我的臆断中愈发喜怒无常。他突然憎恶蔺怀生, 变成这世上最恨蔺怀生的人。憎恶他的不经意与天真, 憎恶他的毫无感觉。

    他要蔺怀生死。这样他就能从中解脱。

    黑影再次吻了蔺怀生的唇,他吻得甜蜜, 手段却狠厉, 双手不断绞紧蔺怀生的脖子, 希望蔺怀生真的在他的吻里溺毙。

    生生, 醒过来啊。

    你快醒过来,

    看看我,

    看我怎么杀了你。

    蔺怀生醒得很费力。伏在他身上的男人死死压着他,对方从他的唇开始蚕食,双手挤压他喉咙里为剩不多的空气。蔺怀生睁大眼,开始奋力挣扎,但夜里婢女们铺上的层层软褥,成为此刻绞杀他的网,床面长出无数皱痕,但没有一条能助蔺怀生逃脱。他始终没有放弃,但在这个副本里,蔺怀生的身体是他最大的桎梏。

    危机来得太突然,蔺怀生接受失败,但不能接受自己死得这么窝囊。

    昏暗的帐子开始泛重影,眼前的男人更诡谲。蔺怀生以牙还牙,双手也掐死对方的脖子,那个黑影喘息,有片刻松懈力道,但马上又再度收紧环在蔺怀生脖子上的双手。有一瞬,蔺怀生觉得时间停了。他在死亡的边缘,但之后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黑影最后吻蔺怀生一次。蔺怀生醒后,他终于能吻得更深。生死之间,男人更为狂放,他失控地在炽热唇舌间的每一处都欲留下痕迹。谁杀死这个美丽的生命,他就永远属于谁。但黑影觉得不够。生生死了,他的命还属于死亡,仍然不属于他。男人在顷刻间反悔,但他想不出比杀死蔺怀生更好的办法,他想要蔺怀生,想到发疯,想要将蔺怀生的每一块血肉都据为己有。也许把蔺怀生一寸寸拆吃入腹可以做到,但男人无法实现,最后只越吻越深。

    口腔内突然满是血腥,唇舌搅拌更把气味传散。蔺怀生恶狠狠地咬了男人一口。

    他不肯对生死最后一刻间虚妄的麻痹臣服,他用性命赌,等来反杀的机会。他竭尽这具身体所能用的力气,如果被活生生掐死,也要咬断对方的舌头。

    黑影遭痛,可他忽然更爱蔺怀生,爱他骤然放光的内里、那个皮囊下的灵魂。他更想得到。

    他无惧痛苦,血的腥味在两人口中四溢。

    “生生,你去死好不好”

    “死在我手上世上那么多痛苦,我不想你再受苦了。”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蔺怀生从未听过这声音,而黑影舌头被蔺怀生咬伤后,声音更低沉嘶哑。男人掐在蔺怀生脖子上的手隐隐颤抖,足见他也用尽全力。

    床榻成为他二人战场,手指唇舌成为武器。蔺怀生在体力上比不过黑影,身边更毫无锐器,他的眼眶已经充血,即将死在黑影身下,危急之间,蔺怀生从头上拔下玉簪,猛地扎进黑影的肩窝。他从蔺其姝的屋子里回来后心事重重,和衣而睡,头上的发髻也没完全拆散,最后剩的这根簪子,竟成为蔺怀生唯一自救的工具。

    黑影发出嗬嗬的声音,蔺怀生忍住眩晕,毫不犹豫地连捅好几下。黑影吃痛暴怒,突然有了力气,一手将蔺怀生挥下床。

    玉簪截碎,蔺怀生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手掌摁在碎玉之中,他满掌鲜血摸索着,摸到一截锐角的簪柄,蔺怀生握在手中,另一只手抠住床榻边缘,想趁黑影受伤之际乘胜追击。最好能捅瞎对方眼睛

    蔺怀生刚要攀上床,就直觉有危险逼近,他仓促矮身躲避,在黑暗中头直接磕在床沿角。痛感很钝,但蔺怀生隐隐察觉到当下自己这副身体情况糟糕。

    气流中微弱而迅捷的破空声,随即,身后桌子上的茶杯破裂。

    蔺怀生抬头向床榻看去,黑影长发披散,手则掩袖,遮挡大半张脸,只剩一双满呈欲念的眼睛,他想要杀死蔺怀生。而黑影的另一只手五指并屈,手指间夹着两根银针。

    他张开食、中指间的缝隙,恶意地翻掌,向蔺怀生展示。

    只发一根银针就足以令远处的茶杯破裂。这根银针同样能够插进人的颅骨。

    “生生,我不想用这种方式杀你。”

    他咧嘴笑,却被自己嘴里的血呛住,不停地咳嗽。黑影给人以并不强悍的错觉,但蔺怀生知道对于他而言,他根本无法在银针的攻击中靠近对方。

    “所以,快逃吧。”

    蔺怀生毫不犹豫转身就逃。

    他奔逃的模样如化白鹿,足尖一点,裙摆纷飞,满室狼藉与门前横槛1通通拦不下他。黑影笑得肆意,倒在床上,在满是蔺怀生女儿香的床榻上痛苦地扭曲,他发出痛苦的低喘与嚎叫,伤口的血不断渗进身下的褥子。

    终于,他从床上爬起来,喘息着,但身姿有力,仿佛全然未受过伤。他走下床,弯腰拎起床边蔺怀生的绣鞋,满心愉悦。

    生生跑得好快,好听话啊

    他要赶快追上去,生生光着脚,弄脏了就不好看了。

    蔺怀生逃出屋子后才发现外面也变了天。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群黑衣杀手,大理寺的差官们与其缠斗。蔺怀生还看到了随行的婆子婢女,她们都吓坏了,在庵中不知所措地奔逃。蔺怀生的狼狈在她们之间并不违和。

    但他在人群中依然显眼。

    无论是婆子婢女,还是黑衣杀手,他们都朝蔺怀生伸手,都想抓住蔺怀生。神佛眼下,这一段短短、斑驳了红柱的廊,忽然变得无限诡谲。

    蔺怀生一个也不信,拨开所有人的手,奋力奔逃,直向台阶高处端阳郡主蔺其姝的屋子跑去。蔺其姝屋子里有大量书信,当时夜太深了,蔺怀生被江社雁送下来休息,知道江社雁之后还会返回蔺其姝那间屋子。今夜危险接连不断,蔺怀生怀疑这些人想要销毁某样被端阳郡主藏起的关键证据。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江社雁能够守得住那间屋子,但蔺怀生若不亲自去,他不可能完全放心。

    这一路石阶满是鲜血,佛寺成了阿鼻地狱。

    蔺怀生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既有黑影男人留在他口腔的,也有他此刻剧烈奔跑泛出的血沫子。蔺怀生都有些不明白他怎么能坚持下来。身后有人对他呼喊,叫着他的名字,也许是救他,也许是抓他,但蔺怀生一刻未停。

    面前横来一只手。蔺怀生双脚陡然离地,他被人单手环腰抱着,顷刻间让人护在身后。

    江社雁立在最后一阶石阶上,他眼前是不断向上突进攻击的杀手群。江社雁迅速放下蔺怀生。男人右手拿着弓箭,只见满弓绷弦,箭出破空,双箭并发,两名杀手滚落台阶,无一落空。

    “姐夫”

    江社雁应了声,专注眼前,但说的话令人安心。

    “待在我身后。”

    火光盏盏自山下正殿亮起,净慈庵中烧出一片亮来,兵戈厮杀,黑云蔽月。而他们在最高处,还未能燃灯,最激烈汹涌的攻势全在这里。江社雁例无虚发,但箭支渐少,情况愈发危急。今夜对方有备而来,不达目的必定誓不罢休。

    但江社雁如铜墙铁壁,只要他还活着,就毫无退缩地挡在蔺怀生身前,将他周全地护着。这一刻,也不知男人竭尽全力在护的,究竟是什么。

    倏然,山下火光冲天,另一群人马破开大门与杀手缠斗。蔺怀生透过江社雁的背影认出,来的是闻人府的十数名侍卫。局势陡然逆转,山下杀手已然溃败,高处这一波便有鱼死网破之势。僧尼与女眷们尖叫哭喊,但菩萨难佑。

    江社雁亦看到救兵,便转守为攻,带着蔺怀生逐步将杀手们逼下台阶,中途能救之人,江社雁一一救下。

    蔺怀生眼尖,发现不远处另一个即将丧命的,正是晏鄢。晏鄢泪眼凄迷,满脖颈都是血,刀刃已经割破她喉咙。蔺怀生扯江社雁衣袖,喊道“在那”

    两人心有灵犀,江社雁立刻拉满弓。箭矢疾去,利羽擦过晏鄢侧脸,割出一道血痕,她恐惧地睁大眼,杀手的刀却在晏鄢面前一晃,最终哐啷落地。晏鄢跌坐在地上,她回头看,只见箭矢羽尾没入杀手的喉咙里,而倒在血泊中丧命的却有两人。江社雁这一箭贯穿第一人的喉咙,又收了另一人性命。

    闻人府侍卫已与大理寺官差汇合。

    江社雁放下弓,至此,夜袭一事尘埃落定。

    男人皂靴上都是血污,可他更关心某人。方才匆忙未细看,江社雁只知道蔺怀生受了伤,却不知有多严重,他正要回头关切,蔺怀生却擦着他往下跑。

    对他来说多难走的石阶路,小郡主却跑得那样不管不顾。方才是为姐姐,现在是为才结识的姊妹。他这一路去,脚踩鲜血,江社雁才发现生生竟是光着脚的。

    男人亦迈步往下追,却抓蔺怀生不到。他顾生生,生生满心满眼是别人。生生扑到那人身边,神情着急慌乱。

    “晏晏,晏晏”

    男人心跳促急,但又发现,原来喊的不是他。

    江社雁。晏鄢。雁雁与晏晏。

    是他自作多情了。

    那厢蔺怀生已经在喊人了,晏鄢流血不止,蔺怀生怕杀手割开了晏鄢脖子的大动脉。喊过婆子后,蔺怀生又回头喊江社雁“姐夫,你过来看看晏鄢”

    江社雁这才看清蔺怀生此时全貌。生生一心顾别人,他自己却并没好过多少。脖颈上长出新的青黑乌紫,额头有磕痕,手脚全是细小的伤口,最难忽略是他双唇红肿。

    不知被亲吻了多少遍,才有这般糜烂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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