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中西方面孔随处可见。
不时有挂着急诊号的病人家属们无助的流泪哭号。
每个人脸上神情不一, 或麻木,或悲伤。
众生百态,这里随处可见。
时玉紧跟在沈城身后, 被一众保镖护在中心,上了五楼。
比起一楼大厅的噪杂喧闹,五楼十分安静。
长长的走廊尽头站着几个黑衣黑裤的男人,正严阵以待的守在一间病房前。
窗外天空翻滚着沉沉乌云。
又要下雨了。
风声渐急,这应该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雨。
越靠近那间病房, 时玉心跳的越是急促。
他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沈城的手掌。
男人安抚性的捏捏他的指尖“别怕。”
他们走到那几个保镖面前,黑衣黑裤的男人们立刻躬身道“沈少, 时少爷。”
时玉的目光落到他们脸上, 一点点变得凝固。
这是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轰”
天边炸开一声巨响。
大雨滂沱, 噼里啪啦的打着窗户。
窗外暴雨如注, 病房内却是一片寂静。
惨白明亮的灯光下, 病床上正垂眸看着书的男人缓缓抬头。
他五官成熟,轮廓分明, 狭长的凤眸黑沉一片, 哪怕穿着虚弱的病服,一举一动依旧充满上位者气定神闲、雍容沉稳的气势。
男人右手拇指上套着一个玉扳指,碧绿扳指反射着幽幽冷光。
时玉怔怔的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幽黑深邃的风眸, 渐渐浮起了明显的笑意,如以往每一个夜晚那般,男人看着他,对他道“时玉,过来。”
他不受控制的迈出步子。
沈城没有阻止他。
只沉默的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病床上的男人。
“二爷”
他站到病床旁, 低头看着面前这张熟悉至极的脸。
只是一个多月没见, 男人瘦了很多。
苍白俊美的脸上带着些疲惫的神色, 偏偏眸色依旧温和,不紧不慢的牵着他的手,带他坐到床边。
“时玉,”顾寒山撩开他脖颈的黑发,嗓音低沉缓慢“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抚着他的脸颊。
柔软的侧脸被男人粗糙宽大的手掌摸得生疼,时玉下意识躲了一下,却被男人骤然加大力道的手掌摁在原地。
顾寒山眼眸黑的骇人,翻滚着他看不懂的汹涌暗浪。
他没有再动,男人却像才反应过来什么,冲他笑了笑,一如一个月前那般温柔的亲着他的眉心,温声哄他“疼了吗”
他眯着眼,“不疼。”
身后传来另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
身前的男人还在亲吻他的脸颊,不动声色的抚摸他的腰腹,细致且温情。
他从来没有这么情绪外漏过,总是深沉莫测、漫不经心的眼眸此刻却压抑着阴沉暴怒的情绪,安抚自己无所适从的小金丝雀。
时玉夹在他们中间。
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
他挣扎着从男人越来越紧的怀抱中起身,迟疑的开口问“火车”
顾寒山嗯了声,向他解释“第一车厢发生了爆炸。我在第八车厢,受了点小伤。”
“小伤”时玉盯着他还缠着绷带的胳膊和腿。
男人轻轻一笑,“老了,没有年轻人恢复的快。”
病房内只有他们两人的说话声。
沈城淡淡的站在门口,不发一言。
这场重逢突兀又奇怪。
不论是顾寒山还是沈城,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大难不死的后怕或惊喜。
他们表现的实在平静。
就好像顾寒山不是从火车出事中幸存下来,而是从一场感冒、一场发烧,一场不值一提的小病中痊愈。
只有他大惊小怪,不知所措。
“为什么不回家呢”他问。
顾寒山垂下眸,放轻声音哄他“回去了你们都会有危险。”
时玉没什么表情,“所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男人语气顿时加快“时玉,不要生气。”
时玉抬头看他,“我没有生气。”
顾寒山被他看的一顿。
他沉默片刻,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低声叹道“玉宝,二爷很想你。”
“可我一点也不想你。”
耳边的男人沉沉笑了声“哭鼻子了吗”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时玉不想回答“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顾寒山轻抚着他的长发,显然并不在意。
这趟死而复生,他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时玉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无时无刻不落在自己身上,眼神浓稠幽暗,其间翻滚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被看的心悸。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顾寒山从前也经常在无人处这样看着他,眸中含着笑,看他在镜子前换裙子、对着镜子涂口红哼小曲。
有时候会忽然走到他身边,将欢快换着衣服的他抱进怀里,细致的帮他涂指甲油,整理宽大的裙摆。
他有着这个年纪的沉稳成熟,温柔又不动声色的疼爱他、呵护他。
像对待天真不知事的小情人,对他总有些保护过度。
可是现在,这双眼睛里明明依旧充满着温情,却又令他莫名害怕。
像被一头撕破伪装的凶兽灼热且充满独占欲的盯上,连皮带肉都被这股滚烫渴望的视线看的泛疼。
他没有在病房待多久。
医生进来了,表示病人要换药。
牵着沈城的手,他跟在男人身后离开了病房。
身后一直黏着一道晦暗不明的视线,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去看沈城。
窗外雨势渐小,又下起了小雨。
“嗒嗒”的敲打着地面,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
别克车一路顺畅的驶过积水,回了顾宅。
这一晚沈城很凶,时玉哭了很久。
昏黄温馨的卧室灯光一直亮到凌晨,他才被男人温柔的揽进怀里安抚。
沈城不会说话,附在他耳边用沙哑的语气问“舒服吗”
他不想回答,眼皮肿的看不清男人的脸,只能厌烦的移开视线。
沈城却不依不饶,轻声问他“和二叔比,谁让你更舒服”
时玉“”
他一把抄起抱枕重重的砸到男人头上,把人踩在脚底下胡乱的踹。
神经病。
一个两个都是。
第二天一大早时玉还在吃早饭,门外就走进来几个人。
管家泡茶的手一松。
“砰”的一声。
玻璃杯碎了一地。
“谭、小谭”
穿着黑衣黑裤的保镖恭敬俯身,对尚未回神的时玉道“时少爷,二爷让我们接您过去。”
“二、二爷”管家浑身颤抖,彻底被这一惊天消息震得失了魂,好半天才在阿松的搀扶下找回了说话的功能“二爷他,他没事”
“是的。”
大厅陷入一片难言的死寂。
沈城今天很早就去了商会,家里只有时玉一个人。
他放下早餐,想到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病房里的顾寒山,叹道“走吧。”
管家霍然扭头看向他,瞥到他脖颈上几处浓重的痕迹后眼前一黑,颤颤巍巍的抓住他的手“少爷您”
顾寒山还活着。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对于顾寒山而言,一个前脚还跟着他,后脚就跟了其他男人的小情儿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根本想都不用想。
管家侍奉顾寒山很多年了,知道他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一个背叛了自己的人,一个不干净的小情儿
顾寒山会杀了他的。
任何男人被如此践踏尊严,都不可能忍气吞声。
侄子和情人。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时玉跟在保镖身后离开了宅子。
管家静了很久,才忽然反应过来一般大喊“快快去给少爷打电话”
厨娘白着脸对他摇摇头“我试过了,打不通。”
沈城不可能不接家里的电话。
这一切仿佛都被一根细线穿连,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果然是顾寒山。
不愧是顾寒山。
车子开得很快,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车身,声音噪杂,扰的人心烦意乱。
路边不时有大包小包带着一家人不知干什么去的行人,步伐匆匆,面色惶恐。
街道罕见的热闹,隔着车门,时玉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
“败了”
“跑京城”
医院近在眼前,那些声音被抛到脑后,时玉上了五楼。
走到那间熟悉的病房前,他敲了敲门,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进。”
房门被保镖推开,病房内窗帘拉的很紧。
光线昏暗,穿着病服却不掩雍容气势的男人靠在床头,漫不经心的看着书。
他头也没抬,声音淡淡道“放那就好。”
没有听见意料中的回应,他抬了下眼,幽邃狭长的凤眸在对上时玉目光的瞬间,浮起了笑。
“过来。”
他拍拍床边,语气温和“二爷昨天都没好好看看你。”
仿佛被男人温柔的眼神蛊惑了,时玉带着满身其他男人留下的气味与痕迹,脱鞋爬上了床。
接着被那修长有力的胳膊轻轻一提,坐进了他怀里。
这个体位很熟悉。
他生气、撒娇、耍性子的时候,顾寒山往往会放下手中的文件,把他抱在怀里就这样温声缓慢的哄。
再不停说些他不想听的大道理,最后含着笑亲亲他的眉心。
他总是很有耐心,像个年长温和的长辈,眉眼间满是岁月和时光沉淀下的阅历与经验,却在哄人这件事上十分生疏,总用买裙子、买化妆品这种笨拙的方式讨他开心。
时玉有些恍惚,鼻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那是顾寒山身上的檀香味。
雪白细腻的小脸被温柔抚摸,从眉梢轻轻抚到唇瓣。
男人嗓音低沉,“瘦了。”
他垂着眼,不想说话。
掐在腰上的手却加了些力气,再次将他朝上一提。
男人自下而上的望着他,目光平静的掠过他痕迹斑斑的脖颈,“在家有好好吃药吗”
“嗯。”
“裙子够不够穿”
“嗯。”
“头发好像能扎起来了。”
“嗯。”
“威廉是不是长大了”
“嗯,”时玉沉默一瞬,补充“它长的很快。”
顾寒山顿时沉声笑了起来,伸手勾着他的发尾,“你也该长快一点。”
时玉瞅他“我很小吗”
当然小,哪里都很小,小脸还没他的巴掌大,才成年不久就被两头狼相继盯上,哪怕被吃干抹尽了,依旧不明白这些事情有什么深意。
天真懵懂,脆弱可怜。
眸色深了深,他忍下心头的隐痛,“不小。”
“可你刚刚说我小。”
他道:“小点也好。有二爷在,我们玉宝还可以慢慢长。”
这话题奇奇怪怪,时玉哼了声“我好久都没有穿过新裙子了。”
“嗯”顾寒山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想要什么样的裙子”
“想要白色的。”
“我听说西方那边的裙子很好看。”
“啊”时玉闷闷道“不要,我讨厌他们。”
只有小孩子才会如此喜恶分明。
他的小时玉还是个孩子。
“瑞士呢”顾寒山耐心地继续问“有你喜欢吃的巧克力。”
时玉歪头“瑞士还好。”
顾寒山又笑了起来,“喜欢吗”
“一般般,”时玉说,“我最喜欢这里。”
顾寒山没再说话,大手力道放的越发轻柔。
时玉昨天睡得晚,顾寒山又向来知道怎么哄他睡觉,语气、力道都很温柔,他听着听着便有些困,眼皮倦倦垂下。
半梦半醒中唇瓣似乎被什么吻住。
熟悉的气味让他下意识想说话,刚张开口,便听到一声轻笑,舌尖接着被含住,细致安抚。
怀里的人睡熟了。
门外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笑意渐渐收起,他抬头,看见门边安静站着的沈城。
他比他年轻、比他英俊、比他学历高。
这个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侄子,在喜好上也与他空前一致。
他没有说话,只是小心地抱着怀里的人起身。
沈城身上有烟味,经过时浓重的呛鼻。
顾寒山目不斜视,步伐放的平缓,门外站着格外眼熟的几个人。
管家、厨娘尽是眼眶湿润的望着他,却闭着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行人无声无息的离开医院。
医院里已经没有人了,除了五楼还在正常运转,其他地方皆是一片死寂。
刚出医院大门,冷风细雨便拂面而来。
黑沉沉的云层自远处的天边翻滚咆哮,闷雷阵阵。
四辆别克车停在雨中,车身发出被雨滴敲打的声响。
一行人上了车。
车子开出寂静的街道,涌入眼帘的是混乱无序的人群。
他们全部乘着雨天奔逃出城。
带着一家老小,犹如浮萍般无处可依。
今早刚发布的晨报,南方几场战役败了。
出于战略部署,下一仗地点定在延城。
延城背山,易守难攻,是个反攻的好地方。
持续许久的平静终于在这一刻被打破。
战争到底是来了。
他们现在也是难民,朝不保夕的难民。
怀里被裹在大衣中睡得正熟的青年并没有被噪杂的人群吵醒,顾寒山捂着他的耳朵,看见沈城回了下头。
他的目光落在他怀里,停顿了许久,好像看一眼少一眼,半晌才缓缓收回。
车子一路朝码头驶去。
如今船票一票难求,许多人倾家荡产也要买上一张前往欧洲的票。
沈城动了手段,买了五张。
这五张分别给了管家、厨娘,两个保镖,以及时玉。
他们很快到了码头。
细雨连绵,许多没票的百姓拼命挣扎着想要冲进码头,却被保安牢牢挡住,动弹不得。
别克一路开到轮船下。
他们下了车。
河边太冷了,寒风拂面,冻得大衣里的时玉登时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他满脸茫然,醒的太快,心脏扑通扑通跳的很急。
耳边响起顾寒山温和的声音“时玉,拿好。”
他顺从的张开手接住一张纸。
面前站着沉默的管家和厨娘,两人手里各自拎着皮箱,管家怀里还抱着威廉,转身便带着他朝前走。
“时少爷,这边。”
他下意识跟上他们,被催的很急,胳膊被一个陌生男人恭敬地拉着,半是强迫半是拉扯的登上了船梯。
“时少爷,注意脚下。”
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
他蓦然清醒过来,一个激灵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走廊上,被身前的男人拽着走的飞快。
管家和厨娘在前面开道,周围是闹哄哄的人声,船下聚集着乌泱泱一片拥挤绝望的人群,他们推挤着保安,面目癫狂。
他懵了,看见距离轮船不远的空地上有数十个人影。
黑衣黑裤的保镖们围成一圈,中间是两个同样高大挺拔的男人。
他们仰着头,静静朝他看来。
“二爷沈城”
他努力想要停下步子,却发现抓着他手腕的男人越发用力,顺着人流将他带上甲板。
甲板没有人,雨滴啪嗒啪嗒打在伞面。
时玉扑到船边,长发被风吹的凌乱,不安的预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不明白,只是睡了一觉而已,为什么醒来却在船上。
“顾寒山沈城”他裹紧衣服,生气的大喊“你们干什么”
风声太大,他听不见两个男人说的话。
他们依旧站在空地上,仰头看着他,唇边都挂着笑,却朝他挥了挥手。
轮船幽幽启动。
烟囱里冒出乌黑的烟。
“嗡”
响彻天地的嗡鸣声响起,震得人耳膜生疼。
“叮”
耳边传来熟悉的无机质系统音。
天地骤然陷入一片空白。
唯剩他一人。
码头乌泱泱的人影逐渐化为乌有,如水墨褪色。
目光中心那两道高大挺拔的人影也随着这白光消失,只是他们还挥着手,温柔宁静的注视着他。
“宿主编号2047,世界编号011,正式进入剧情节点。”
“因关键人物偏离剧情,宿主命运被正式改写。”
“本世界您可选择”
“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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