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第七十五章

    她似乎是很久以前见过他一面。

    那时郭嘉长什么样来着

    一个和和气气的, 清秀爱笑的青年,很懂得如何跟人打交道,不像荀彧那种让你绝对不会忘记自己身份的端肃高雅范儿, 郭嘉给人的感觉是那种在朝堂上能和公卿谈谈国家大事, 在鸿都门能和文士们讲讲经学,在街头巷尾也能和贩夫走卒聊聊今天的猪肉几文钱一斤。

    但经过了这数年得岁月之后,透过温柔开朗的表象,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郭嘉。

    这人胸有城府, 工于心计, 知道有需要的前提下,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 属于情商跟她完全对角线的那种生物, 再考虑到他们的阵营也同样是对角线的, 陆悬鱼就很不想承认她和郭嘉有什么来往。

    也就有一封信的来往,虽然没蛊惑到她,但她回忆起看完那封信之后, 黑刃渐渐起的变化,她偶尔就会想一想他有没有蛊惑到黑刃呢

    她心里这样想过之后, 并没有说出口,而是看了郭嘉一眼。

    “嗯, 算是旧识吧,”她说,“帐篷若是不够的话, 给他寻一条毯子来。”

    “自然是够的”小兵立刻嚷起来, “将军的吩咐, 小人记下了绝不会薄待了这位先生”

    这话说的, 薄待其实也没所谓, 别冻死就行。

    小兵转过了身,跑去吩咐人取毯子来,她趁机努努嘴,准备离开。

    郭嘉叫住了她。

    他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的。

    毕竟他身体孱弱,又不擅骑射,从马上摔下来那一下,疼得他一瞬间便晕了过去,哪怕醒来,胸口依然疼得厉害,估计是摔断了一条肋骨,也无怪主公在撤军时不得已留下了他。

    但这不重要,他不过是个文士,在军中并不触目,以后待主公回返兖州时,也总有办法再以书信往来,想方设法回到主公身边的。

    但在此之前,他总得想方设法活下去。

    咳。

    他想过一些陆廉见到他之后的反应。

    好一点的比如说客气些,殷勤些,觉得他很受曹公重视,因而摆出千金买马骨的样子,虽然亲亲热热握个手是不可能的,好歹郑重行个礼啥的;

    坏一点的自然就是冷淡些,恶劣些,考虑到他之前写了不少封信,其中有一封甚至都写到她那里去了,每一封都不怎么怀好意,那见到他破口大骂一顿,打一顿给他扔出去斩了也是有可能的;

    但她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简单吩咐几句就准备离开。

    郭嘉感觉有点不得劲。

    考虑到陆廉是个粗人,待人接物时颇为直率,他还是直截了当比较好。

    “将军。”他虽然胸口疼得厉害,还是努力站起身,叫住了她。

    “嗯”她停了脚步,转过身看向他,“怎么了”

    “将军欲如何处置在下”

    这个问题让她略有点困惑地皱了皱眉,似乎根本没在她的考虑之中。

    但很快她便给出了答案。

    “足下受了伤吧”她说道,“受了伤也好,留在这里安心养病,不必再写什么书信了。”

    她的脸色在火光映衬下,依旧很淡,是那种失了血色的淡,眉目也是如此,整张脸都像是褪了色的青瓷,带了一股掩饰不住的疲倦。

    这令他想好的话都留在了嘴边,没有说出去。

    这位女将军又看了他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郭嘉准备重新坐下时,小兵已经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了,为他取了一条毛毡,正好方便他裹在身上。

    毛毡暖洋洋的,火堆也很暖和,火堆上支起锅,煮了些沸水,原本是医官用来救人的,但郭嘉也分得了一碗,就这么一边喝,一边看着夜色沉沉的这片战场。

    “先生,先生可还需要些什么”小兵殷勤地问道,“若有什么不适,告诉小人便是。”

    这位青年文士有点诧异地上下打量他几眼。

    “在下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俘虏罢了,足下何以待我这样和气呢”

    “先生这个样貌气度,哪里平平无奇了”小兵嚷起来,一面嚷,一面又不自觉地回头看一眼将军离去的身影,“尤其还同将军是旧识还有过书信往来”

    这位因为“样貌气度”而受到敌军厚待的青年文士沉默地低下头,吹了吹碗里的热水,慢慢喝了一口。

    他大概明白了这个小兵是怎么看待他的。

    但郭嘉也没心思去辩解剖白,倒是陆廉那句话,令他心情略有些微妙。

    他该怎么说,就在这场决战开始前的一天,也就是昨天,他思来想去,提前写了一封信送出去了呢

    “先生先生腹中可饥”小兵又凑了过来,“小人去为先生取几块饵饼来可好”

    郭嘉神情复杂地盯着这个小兵看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把那封信继续藏在肚子里。

    “那便劳烦你了。”他最后还是和颜悦色地这样说了一句。

    朐城离海边已经不算很远,因此到了这个时节,城里的人总比其他时节更多一点。

    毕竟冬天的海边谁也不想待。

    海风刺骨,但又不会结冰,里面带着满满的盐分与潮气,锲而不舍地贴在衣服上,慢慢渗进去,很快那股冰冷厚重的感觉便穿过衣衫,贴在了肌肤上。

    但现下的海风里除了苦涩的海水潮气之外,还多了一股血腥气。

    于禁站在海边,默默注视着民夫拖动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扔到海滩上去,那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但在下一刻,又被大海温柔地舔舐干净。

    “将军,都处理干净了。”

    于禁“嗯”了一声,没有什么反应。

    偏将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已经是第六批了,将军,咱们还不回主公那里去吗”

    这句话起了一点反应。

    这个眼皮被海风吹得微微发红,眼袋下垂得也很厉害的中年武将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怕了”

    偏将吃了一惊,“在下怎么会怕这些乌合之众”

    那些人与其说是士兵,战斗力与流寇相比也强不到哪里去,以于禁治军之严来说,击败他们真是太容易了。

    但于禁仍然在偏将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恐惧的神情。

    那些人的确不是什么精兵,他们只不过是从青州南下的流民,同琅琊东海本地农民一起组成的义勇,他们的战斗力别说同于禁的精兵抗衡,就是同于禁麾下的民夫们相比,仍是不足够的。

    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没有统一的军服,更没有趁手的兵器。

    统领他们多半是北海学宫里的哪个文士学子,平生从来没有见过阵仗,最多只读了一两卷兵书。

    这是什么军队,这哪配称之为“军队”

    他们知道直接向着西南而去会遇到曹公统领的兖州精兵,凭他们这样可笑的实力断然是打不过的,因此便动了这样的坏主意,想要绕路南下,先到淮安来,与陆廉或是关羽合为一路,再去支援刘备。

    于禁屯扎在朐城以南的某个小村庄里,原本是为了阻绝淮安以南的援军,但遇到这样可笑的“援军”,也顺手就打发了。

    战胜他们不需要很久,见面就全军出击,两面包夹,然后屠戮殆尽即可。

    但于禁明白自己偏将的恐惧是从何而来。

    这场战争与以往很不一样。

    同样都是自己的辖地被人攻占,他曾跟随主公在濮阳讨伐过吕布的,因此并不算没有经验。

    在他的印象里,士人也好,庶民也罢,除了最有名望的那一批豪族之外,其余多半随波逐流,明哲保身。

    今天吕布来了,他们便小心翼翼地奉承吕布;

    明天曹公回来了,他们又忙着箪食壶浆,想要在曹公的目光下求得全家老小的性命。

    这些人是卑怯的,懦弱的,也许在主公看来,还要费心安抚他们一下,但以于禁这个纯粹的武将看来,这些寒门士族也好,庶民也罢,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都对战争没有任何影响他们没有勇气做出任何的决断。

    因此那些南下的“援军”的确令他吃惊了。

    那些“援军”会排起松散得令人发笑的军阵,会笨拙地传令,会举起举着破破烂烂的旗帜,冲向他的兵马。

    然后在他的全军冲锋下,作鸟兽散。

    于禁原本是不想杀绝他们的,他没那么残暴,而且也没有那样的精力。

    但在这样的几次拉锯战之后,这位将军还是不得不下令全军追击,务必杀死他们每一个人。

    因为那些人在四散之后又会卷土重来。

    如果他们的兵源一时得不到补充,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地藏在山林里,藏在溪水旁,伏击那些砍柴的,或是打水的士兵。

    如果他们的人数慢慢多起来,他们会重新开始发动进攻

    擎起他们那破烂得根本看不出字迹与颜色的旌旗,步履蹒跚,呼声混杂地冲过来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永无止境

    “将军”有士兵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有斥报大路北方约十里处,有兵马五千,向我而来”

    于禁看了偏将一眼,转向了士兵,“什么样的兵马”

    “还是那些,那些义勇”

    “什么义勇”偏将骂道,“是贼军”

    “是”士兵连忙改口,“是青徐的贼军”

    “打着谁的旗号”

    “污渍斑斑,看不清楚”

    “兵刃如何”

    “许多都是使棍棒的有利器者,十不足一”

    于禁点点头,“传令,备战。”

    “是”

    太阳正渐渐向西而去,海风便愈加冷硬,因此偏将突然打了个哆嗦,于禁也全当没有看见。

    “将军”

    “我能杀他们六次,就能杀他们六十次,六百次,”于禁头也不回,冷冷地说道,“杀得青徐两州,再也没有那些敢为刘备出头的愚民为止”

    “是”

    朐城以南,离于禁兵营不足十里的土路上,这支“义勇”正缓缓而来。

    他们穿得很破烂,但仍然很珍视手里的棍棒,小心翼翼地用最后一点布条将它们裹了起来。

    这是可笑的,因为裹了布的棍子也仍然不能与真正的军队制式武器相抗衡。

    他们其中有些人还赶着驴子或者是牛,车上堆着些袋子,一看就知道装了些粮草,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便更加小心,远远看去,不像一支军队,倒更像是一群出来运送粮草的民夫。

    有个身材特别高大的汉子走在了这一群衣衫褴褛的“义勇”之中,为了让自己不太显眼,还特意顶了个草帽。

    远处的斥候没怎么注意到他,但身边的人却频频地打量他这幅奇怪的打扮。

    终于这汉子忍不住了。

    “你看个什么”

    “我看将军这草帽,”陈到乖觉,立刻找了个说辞,“十分精巧,不似市面上能买到得那等货。”

    “那是自然,”关羽呵呵一笑,“这是我阿兄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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