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小说:能饮一杯无 作者:妄鸦
    宗洛走到皇子府深处的客房前。

    不得不说, 老太医这一疗诊金针下去,他现在几乎完全恢复, 点穴都没有用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或许还因为动用了各种名贵药材的缘故,视力呈直线飙升。

    希望医圣能够在这几日赶来皇城和他打配合吧,不然这场戏他一个人还真有些演不下去。

    宗洛没有急着推门,而是先去了一趟御医那里。

    如今太阳刚刚落山,正好是御医交接的时候。

    宗洛推门,蹲在药篓面前的老御医扔下手里的药, 连忙站起来行礼“三殿下。”

    宗洛挥手示意他不必如此“林医生, 我过来问一下,医馆里面那位公子的情况如何”

    一说到这个,御医连忙蹲在地上拍手道“殿下, 昨夜那位公子实在是老臣行医这么多年, 还从未见过如此下作的手段实在是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啊”

    这种灭绝人性的事情, 不论放在谁身上, 是男是女,都绝对算是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摧残。

    老御医倒是听说过先帝后宫里经常会用些阴损手段, 其中有一位祸乱宫廷的后妃犹为喜欢借此惩处下属。但奈何渊帝的后宫实在太过平和, 翻不起一点风浪,谁敢蹦跶谁就死,绝对不念半点旧情。先前那位在后宫一时风头无两的荣妃娘娘,因为参与到母家谋逆的案子里, 最后依旧跟着处决了, 贵族的血也冲到了菜市场平民的下水沟里, 毫无半点温情。

    “那公子昨夜昏迷,老臣让小童为他上了药,只不过多是外伤,今日醒后就无论如何也不让人帮他上药了殿下的药都是顶好的药,只要莫像今天下午那样胡闹不听劝,好好养着,应当不会有事。”

    “那叶公子的手呢”宗洛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深刻忏悔,是他先入为主,把上辈子叶凌寒干过的事情代入到这辈子叶凌寒身上,问的时候没注意到叶凌寒避而不答的神情。

    虽说下人的过错,主人也得跟着受,就像渊帝抄起家来才不会管谁无辜谁不无辜。但到底叶凌寒没说,宗洛也不是那种无缘无故迁怒的人。

    “没事,他那手臂只是看着伤得重,实际上都没刺到经脉,说穿了一点皮肉伤,养一阵就行了,落不下病根。”

    不会有后遗症就行。

    宗洛确认无误后,这才示意下人进去通报。

    内里传来嘶哑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浓郁的巫药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炭盆放在地上,内里烧着火,更加熏开了这种沉疴药气。

    宗洛略微皱了皱眉,将身后的门关上。

    老御医说叶凌寒满身是伤,还有不少地方在渗血,强行穿衣的话在衣料摩挲下会虞家疼痛难忍。然而叶凌寒还是不听劝告的在三皇子府前硬生生站了两个时辰,最后体力不支昏迷过去。

    昏过去后,下奴又帮他把连覆盖在身上都会觉得疼的衣服脱了下来,好生放到床上,现在看来是醒了。

    的确是位很不听医嘱的患者,难怪老御医一直念叨。

    礼貌起见,考虑到对方现在不仅是真空状态,不久前还遭遇过十分糟糕的事情,宗洛没有往前走,而是就这样站在门口的位置。

    青年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身上披着一条厚厚的毛毯。

    他的面容有些难言的憔悴,嘴唇苍白,一双眼睛凹陷下去,却燃烧着同以前完全不同的烈烈火焰。

    宗洛见过这种状态的叶凌寒。

    上辈子跟在虞北洲背后的,就是这样黑化的叶凌寒。

    在这之前,卫国质子孤傲,沉默,懂得趋利避害。

    但自这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疯狂阴鸷的疯子。

    室内一片沉默。

    正在宗洛想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尴尬气氛的时候,叶凌寒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至极“你为什么站得那么远”

    他的指尖依旧攥着肩头披着的鹤氅。

    宗洛一看,才发现那是他昨天晚上给叶凌寒披上的外袍。下方已经被剪掉一大块,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但后者依旧死死地攥着,指节泛白,不肯松开些许。

    宗洛正想解释,但又想起自己现在还是眼盲状态,不应看到这些。

    于是话到嘴边,他又拐了个弯道“我不大喜欢巫药的气味。”

    的确如此,三皇子府上的下人都知道殿下不喜欢喝药,所以一日三餐喝药的时候都会按照廖总管吩咐留意盯着,据说喝完后还要准备特制的甜口蜜饯。

    听见不是因为他的原因才不站近些,叶凌寒苍白如纸般的面色终于好转些许,多了一些微不可查的血色。

    他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白衣皇子,一瞬间心口涌上千万种情绪。

    就像昨夜在雪地里一样。

    他赤身裸体,浑身狼狈,心如死灰。

    而这个人,却撑着一把纤尘不染的伞,衣物比落在伞上的雪还要白,像天边高高在上洁白的云。

    叶凌寒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复杂的情绪。

    自己那样丑陋,不堪入目的一幕被这样的人撞见,越发显得他的心思如同地里腐烂生了蛆的烂泥。

    他应该讨厌他的。叶凌寒想。

    现在自己垂在一旁的手臂依旧还在隐隐作痛。

    但是叶凌寒自己也心知肚明,那日若是老奴不说,恐怕他也支撑不了多久。就算不透露宗洛的秘密,同他不过表面交情的宗瑞辰可能还是逃不过一遭。

    宗洛道“不知真相,平白刺你一剑是我不对,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这些天你便安心在这里养伤,有什么需要直接同下人说,他们会尽量满足你的需求。我已经问过御医,只要配合治疗,将来不会留下病根。”

    瞧瞧,就连面对他这样的人,见到过那样的一幕,也依旧如此高风亮节,面不改色。

    若是换做以前的叶凌寒,心里应该升起火。

    但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了。

    叶凌寒顿了顿,低声道“我知道了。”

    就在宗洛想开口,问他还有什么别的事情的时候,忽然看见床上人挣扎着起身。这么一通动静,那床薄被也滑落下来,露出下方满是淤青指痕的皮肤,看起来分外惨烈。

    “你这是干什么”宗洛止不住地皱眉。

    下一秒,卫国质子径直跪在了地上。

    叶凌寒只跪过卫国的皇陵宗祠。

    这个时代不兴跪拜礼节,臣见君也只需抱拳行礼,若是再进一层,便是半跪,已经算极尊敬。只有在圣上震怒求饶恕罪,或是其他特殊情况下才需要行跪拜大礼。

    更何况以叶凌寒的骄傲,他也根本不可能随随便便跪其他人。

    但他现在却跪下了,双膝着地。

    青年身形瘦削,仿佛一吹就会走。

    仇恨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因为实在太过惊讶,宗洛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叶凌寒的请求。

    他完全没想到,叶凌寒竟然会直接朝他跪下,发誓以后只效忠他一人,认他一人为主。

    不过很快,宗洛就冷静下来。

    “全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自然也没有平白无故的奉献和效忠。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叶凌寒脊背一僵,双拳攥紧,低声道“我想”

    生平第一次,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恨吗

    叶凌寒想,他是恨的。

    他恨不得七皇弟死,恨不得卫国使臣死,恨到想要亲手一片片凌迟他们将他们骨头挖出来敲碎的地步。

    他也恨卫国,恨自己那个无情的父皇,恨命运也恨贼老天,恨到想亲手毁掉自己故国的地步。

    现在的他,已经什么也不在乎了。

    尊严,骄傲,身份,地位一切的一切,叶凌寒都可以不要。

    若只是报仇的话,大渊三皇子并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毕竟谁都知道,三皇子并不受宠,如今还双目失明,可以说前途一眼望得到头。按照大渊宗家的传统,夺储失败的皇子大多不能善终。

    若是要选,也应当选六皇子或者五皇子才对,再不济四皇子也比失去皇位继承可能的宗洛要来得靠谱。

    可叶凌寒还是跪下了。

    他心底里,还留存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

    只想离这个人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就远远地跟在身边也好。

    仿佛这样的距离,就可以被这轮清风朗月照耀到。

    “我想报仇。”最终,叶凌寒还是这么说道。

    这些复杂又不为人知的心思,宗洛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拒绝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觉得叶凌寒可能是发烧,把自己脑子给烧糊涂了。

    上辈子叶凌寒追在虞北洲背后那个任劳任怨的模样,这辈子不过就帮了一下,难不成还能就策反了

    宗洛回想起上一次自己同叶凌寒见面,还是他在猎艺场上捅的那一剑。因为不清楚对方在这之后还偷听到了清祀里他和渊帝的对话,所以依旧停留在叶凌寒对自己满脸忿恨的表情上。

    别的不说,就之前那个情况,宗洛觉得他要真收下叶凌寒,恐怕比公孙游反水的可能性还要大。

    不过当然,本着对方是病人的想法,宗洛拒绝的方式比较委婉。

    他说“等你伤好了,再说这件事吧。”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下意识皱眉,透过白绫看了眼窗外。

    厚厚的窗纱外,夜幕正逼退夕阳,沉沉映了下来。

    不远处的地方,一枝寒梅探过墙来,在风里轻飘飘晃了两下,再无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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