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小说:能饮一杯无 作者:妄鸦
    按照惯例, 在准备巫祭大典的同时,储君大典也同样处于准备当中。

    历届来都是巫祭大典抉择出最顺应国运的皇子,同皇帝一起进行祈福, 待祈福过后再当场封为皇太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这样的储君不仅顺应民意,也顺应天意。再加上老宗家的传统,除非是皇帝中意的皇子势弱, 例如渊帝继位前差点被大皇子集合全部力量暗杀,否则储君大典就算是尘埃落定。

    若是其他皇子还有反叛之心, 储君也可适当情况下动武。反正宗家每场皇位更迭都得打上一架, 就几乎没有和平变更过的情况, 这都是惯例了。

    看木牌展示出来的结果, 反应最大的还是其他皇子。

    谁能想到最后木牌测出来的结果, 竟然是一向不受宠的三皇子

    宗永柳面色铁青一片,宗弘玖神色怨毒,就连一向虚伪的宗承肆也破了功,手指深深地刻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般的血痕。反倒宗元武,脸上呵呵傻笑, 看起来还挺为他三皇兄高兴的。

    除了皇子以外,站队不同皇子的世家也颇有微词。朝臣反倒各个眼观鼻鼻观心, 薛御史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裴谦雪则是直直白白的错愕,连藏在袖口里的上表奏疏都没来得及掏出来。

    当然, 最错愕的还是宗洛。

    白衣皇子呆愣愣地被推上祭坛, 如同一只呆头鹅。

    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 把自己洗干净到赶来巫祭大典的路上, 宗洛的心情忽然诡异地平静下来。

    以至于他跪在祭坛底下,太巫召唤出木盒,其他皇子翘首以盼,希望着木牌上出现他的名字时,他依旧心如止水。

    因为接下来的发展,宗洛已经全部知晓。

    前世他就是这样跪在这里,忍不住悄悄抬头,却撞上渊帝冰寒彻骨的视线,紧接着便是雷霆震怒。而后三皇子府,发配边疆

    再不济,则是因为这辈子他的主动告知,渊帝从木牌上得到了确认,怀疑自己被愚弄了这么多年,一怒之下把那道赐死圣旨颁布下来。

    不外乎这两种结果。

    从知晓这件事到现在,也有大半年了。痛苦归痛苦,但是在坦白一切后,宗洛也可以做到坦然面对结果,无论是哪一种。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渊帝最后念出的,是他的名字。

    更没有想到,亮起金光的木牌上,竟然真的刻着宗洛两个字。

    在巫觋高声宣布下一任命定的储君是三皇子之后,整个皇城都沸腾了起来。或者用沸腾两个字来形容都有些轻了,街头巷尾上是着着实实的欢欣鼓舞,欢呼声震耳欲聋。

    “太好了,三皇子是我们未来的皇帝”

    “果真是三皇子,果真是这般神仙似的人物”

    民众不知道什么夺储,世家站位,什么朝廷党派相争。他们只知道三皇子是好人,行军打仗体恤民众样样能行。城门口一年四季施粥的客栈是三皇子的,药铺里免费问诊的大夫是三皇子府,平日赈灾最先出马的也是玄骑。

    几乎是木牌亮起的瞬间,一直站在祭坛正中,高举骨杖的太巫忽而呕出一口血。

    与之相对,四方巫祠里从异兽脖颈里流到血槽里的血也迅速变成淡色。在这之后,太巫就紧闭双眼,念念有词,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岁。

    被推上前去的宗洛浑浑噩噩地同渊帝一起继续巫祭大典的流程。

    先是布阵,上香,吟唱巫乐,拿起艾草枝条,沾了深绿色液体的树叶从空中扫过,散落出来滴滴点点的扬尘。

    巫祭大典仍在继续。

    天空正中,那朵淡金色的云愈发亮了。

    夔纹图腾仿佛活过来一样,一角一足不断于云层之上盘旋,长尾如钩般卷起,张开虚幻的大口。

    “天佑我大渊”

    身披玄金龙袍的帝王同他并肩而立,举起手中的青铜酒盏。

    冰冷的酒液洒在祭坛地面。登时间,祭坛上铭刻的神秘纹路也像是点亮苏醒,遥遥同天空上的图腾相照应。

    宗洛也愣愣地抬手。

    “天佑我大渊”

    皇城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呐喊,一声高过一声,翻起音浪。

    巫祭大典持续了很久,从早晨到正午。

    待到太巫退场更换服饰,宗洛才终于有了些喘息的余地。

    手里拿着托盘的宫人陆陆续续地垂首上前。

    内里盛放着一件九章衮冕,玄衣五章,纁裳四章,共九章。白纱中单,绶五采,小绶三,条理分明。其上印着暗金图纹,针脚细密,上有金钩,贯以玉珠,甚至还有方才出现在云端上的夔纹,极尽繁琐华贵。

    另一旁绒垫上则是一顶九旒冕,皆用流苏金玉串起,顶端串着红缨。缀着九颗闪闪发光的玉珠。

    正是上回渊帝生辰前,制衣局不小心给宗洛拿错的皇太子衮冕。

    皇太子的冕服是同帝王一样的玄红配色,极尽稳重,无比威严。除此之外,其余皇子冕服皆不能用此配色。

    巫祭大典之后,紧接着便是储君大典,换了衣服就得上去。

    下人帮他华服加身,宗洛则像个木偶一样,任由他人摆弄。

    尊贵无双,象征着无上权力,下一任帝王继承者的华贵衣袍一件件加诸到他的身上,紧接着是腰带,挂饰

    祭坛下方,重新站了起来的朝臣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今天大清早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圣上的面色那一个叫几乎能滴出墨来,看起来就心情十分不好的样子。所有人都吓得够呛。

    好在三皇子顺利的成为了储君,圣上的脸色也就肉眼可见地雷雨转晴,甚至达到历史以来的峰值,大手一挥就说要赏,要大赦天下,又把群臣看得一愣一愣的。

    圣心难测,众人在心底摇头,果然是圣心难测。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为何如此心不在焉”

    待换完衣服后,渊帝看着面前的华服加身的三子,思及自己多年心血栽培,终于将人拉扯大。心中骄傲,语气虽带着严厉,也不免柔和些许。

    原本按照章程,储君换完衣服,在高台之上,应当由帝王亲自为其戴上九旒冕。

    高台之上就站着两位,即使万众瞩目,说的也是悄悄话。

    然而既然渊帝要在这时同宗洛说话,旁人自然也不敢指摘一句不是,只敢这么候着。

    收拢在绣着金线袖口下的手骤然收紧,宗洛咬了咬牙,低声问道“儿臣并未心不在焉,只是父皇,您昨夜醉酒,可曾记得醉酒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一旁下人奉着托盘跪在地上,听也是听不见的。

    渊帝皱眉道“为何会不记得朕当初也是行过军的,不说千杯不醉,至少百杯绝无问题。”

    那便是听到了的意思了。

    宗洛惊愕地抬眸“那父皇为何”

    帝王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从托盘中拿出湛卢。

    虽然早些时候,渊帝便将这把王剑赠予宗洛。然而毕竟是私下赠予,没有大张旗鼓,也并非所有人看到湛卢的剑鞘都知道湛卢长什么模样。

    如今提到明面上来,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知晓这件事。

    王剑湛卢,实打实的天下第一剑。若是不满意这位皇太子,又怎会赠予

    “什么为何”

    渊帝亲自帮他把剑系上,不经意般轻描淡写道“不过你说到这个,说来也古怪,朕昨夜倒还真做了一个噩梦。”

    “朕梦见你跪在朕的面前,说自己不是朕的血脉,还解下湛卢,掏出未曾服用的仙丹和玄骑虎符放在塌上。醒来后,塌上还当真有湛卢和虎符,若非没看到仙丹,今日大典也未曾出差错,恐怕朕也得被那噩梦魇进去。”

    那些战战兢兢的臣子们肯定想不到,便是因为这个噩梦,圣上一整个早晨持续着低气压状态,唯恐做的是预知梦,噩梦变成现实。

    宗洛听着,只觉得四肢发寒“没有仙丹”

    可是他分明记得,自己在磕头前,老老实实把这三样东西整整齐齐摆在长榻上,反复确认,这才离开的啊。

    怎么可能会没有仙丹呢

    “胡说什么呢,那仙丹不早被你吃了,难不成你也做了噩梦”

    “可是我真的不是”宗洛想说,却又片刻哑然。

    木牌亮了,仙丹没了,他根本没法证明自己不是渊帝的血脉。

    今日大好的日子,又是大庭广众之下,渊帝没有介意宗洛这点不对,视线反而落到皇子一头纯白的头发上“若朕早知道那仙丹有这般副作用应当还是得用医圣的法子,稳妥些好,不能急于求成。”

    “不过既然眼睛好了,也是件好事。若再拖,倒也不好。”再拖,恐怕就

    这位冷肃的暴君顿了一下,伸手从托盘里拿来最后一件东西。

    身穿九章衮冕的皇太子正跪在他的面前。

    两头悬挂着玉串的九旒冕稳稳当当地被拿起,轻轻地扣到了白发皇子的头顶,同渊帝头上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十二旒冕如出一辙。

    末了,渊帝退后一步。

    他深深地,深深地打量了宗洛许久,终于满意地道“不错,颇有朕的风范。”

    这套皇太子的冕服,穿在宗洛身上,委实再合适不过。

    就连他自己,此刻也只觉得置身于梦境。

    遥想起此世重生,宗洛最初的目的,便是夺储。

    只不过中途经历种种,历经波折,最后主动放弃,又是身份之故。谁能想到,兜兜转转,这身衣服,竟然真的被他穿在身上。

    一如面前这般,站在高台之上,接受着朝臣民众的叩拜,万众臣服,却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即使其余皇子心里再不情愿,帝王和储君都是他们需要跪拜的对象。

    “拜见陛下拜见太子殿下”

    声音震耳欲聋。

    渊帝分明站在他身旁,声音却像隔着雾一般遥远,充满感慨“朕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是啊,等得太久了。

    按照老宗家的规矩,直到登基前一天,才能把祖训全部传下来,告知皇子真相。若非宗洛这辈子死遁,叫渊帝失而复得,又若非醉酒,宗洛恐怕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拜见陛下拜见太子殿下”

    欢呼声仍在继续。

    恍惚间,站在这天地之间,看着下方乌压压顶礼膜拜的人头,宗洛如坠冰窖。

    因为他知道这是假的。

    他放在渊帝身旁的仙丹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唯一的可能不外乎被人拿走。

    木牌上刻着宗洛的名字,他压根就不是渊帝的血脉,原本应当干干净净,什么也测不出来。

    穿在他身上的冕服,本该穿在另一个人身上。

    享受这一切的人,不该是他。

    而他却已百口莫辩,无法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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