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利趋

小说:蜀臣 作者:茶渐浓
    虽已然秋七月,然那扑面而来的暑气,依旧能人感受到如火骄阳的热情。

    所幸,蜀北白水关,位于崇山峻岭中,且有白龙江蜿蜒而过,寻处郁郁葱葱的树荫席地而坐,亦能虏获一丝凉爽。

    就是那树上之蝉颇多,不知疲倦的鼓噪着。

    音时而快,时而慢,时而缓,时而急,此起彼伏。

    不知是欢鸣着暑气未散去感恩乐章,抑或者是谱写已蹦跶不了几日的秋日葬歌。

    水流之畔,一处巨大的坟茔,依山而丘,坟前数块石碑,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此乃郑璞立下的。

    土丘里,安息着去岁景谷道之战,战死的士卒。

    自古以来,战功赫赫的名将,身后皆是白骨累累。

    每一次升迁加职,每一次战功被他人所赞赏,代价皆是士卒们的尸骨盈野,

    生而为人,郑璞尽己可能,收敛尸首而葬,权当是让他们留下在世上留下一点痕迹吧。

    此番,受丞相所遣前来白水关,他不由自主前来坟丘前。

    白衣如雪,凭石而坐,阖目横竹笛于唇上,一曲婉转且幽怨的似是故人来,便倾泻而出,与那微风掠过的树语,相互辉映。

    立于远处的诸葛乔,静静倾听着,目视着巨大的坟丘,目光有些迷离。

    丞相诸葛亮率领诸部驻军汉中郡后,他便官职便成为了后监军,督领蜀地粮秣辎重转运的主官,数月如一日,往来跋涉于群山栈道中。

    异常艰辛。

    连容颜与身躯,颇有了几分骨瘦形销的味道。

    所幸,相府西曹掾蒲元,终于将铁索用于粮运了。

    为了维护索道运粮的通畅,蜀北四关的守将,都别设了索道卒,转职护粮转运,让他得以卸责在汉中别任他事。

    今随来白水关,乃是郑璞请丞相遣之。

    想以他的身份,让氐王符章觉得大汉对招降的重视。

    毕竟,执掌大汉权柄的丞相,遣子来商议细节,符章尚有何疑虑,以为大汉诚意不足

    只不过,启程的前一日,诸葛乔还被丞相私下叮嘱了一番。

    “子瑾虽年少于你数岁,然心计更胜之。伯松此去,不可置喙他所行所言,多思之,或有裨益之处。”

    直接将诸葛乔定为摆设,重在参与

    对此,性情素来温和、有君子之风的诸葛乔,倒是没有不满之处。

    他与郑璞已然颇为熟稔,自是知二人才学高低。

    然而,难免的,会对郑璞所行所言好奇不已,放在心中细细品咂。

    譬如,方才接见氐王符章长子符健。

    那符健絮絮叨叨,各种表忠心及他部落依附大汉后,可为大汉守境戍边等等各种利弊及邀功,只不过换来了郑璞一句话,“少酋且归去,请汝父前来商议吧。”

    当即,便让符健面有不渝之色。

    他等候了近十日,只是唤来一句质疑他身份低微、不能主事的言语

    哪怕他委实无法作主,郑璞亦应该多少透露些诚意,让他归去请示其父符章吧

    然而,郑璞接下来一句,便让他再不敢作怨言,火急火燎的驰马出关而归。

    “非我有轻视少酋之心,抑或者疑贵部来附之心。乃是逆魏残暴,我不想目睹贵部,他日沦为兴国氐王阿贵、河池氐王窦茂一般,被举族而屠戮。”

    亦让诸葛乔暗自琢磨,如若自己乃是郑璞,当如何圆了“灭族”的说辞。

    嗯,说客惯用的伎俩嘛,总是先夸大其实,以为你分忧的姿态,然后再让别人认可自身所谋,好让己方所求得逞。

    诸葛乔对此,了然于胸。

    就是颇有期待,想看自身所思与郑璞所为,能否谙合否

    二日后,白水关外景谷道。

    凸额尖颚、身长不盈七尺的氐王符章应邀而来,见到郑璞时,双眸不由闪过一缕讶然。

    他有些难于置信,昔日设谋伏击他的汉军将领,竟是如此年轻。

    无独有偶。

    郑璞亦很意外,容貌短小如他,竟能在强者为尊的氐人族群中,被拥戴为大酋。

    或许,此人别有所长吧。

    暗道了声,郑璞笑颜潺潺,为他引见诸葛乔,且叙了几句诸如“氐王深明大义弃暗投明,大汉思之若渴”等客套。

    待双方入坐,便先声夺人,“首领,我大汉威名信着,素来待人以诚,我亦不想诓骗首领。是故,还请首领思之,与阴平桥头戍围相比,我大汉白水关是否更易扼守”

    呃

    闻言,符章双眸微凝。

    见郑璞满脸坦诚,便陷入了沉吟中。

    因郑璞此言,隐晦的告知他,无意占据阴平桥头。

    抑或者说,亦将他与大汉讨价还价的筹码,给抹去了。

    若大汉并不想现在便与曹魏鏖战,占据了桥头戍围,对大汉有害无利。

    因桥头戍围虽险要,却要承当曹魏从阴平道、武都、羌道的三路来袭,对比仅受敌景谷道白水关,太难坚守了。

    “郑督军此言之意,乃是声称,大汉无意接纳我部归附邪”

    沉默了少时,符章扬眉,出声反问道。

    且,不等郑璞回复,便面露嗤笑之意,“呵,不想,大汉偏安巴蜀时日太久,竟已无进取之心矣”

    “唉”

    微微摇头,郑璞并没有作色,乃是怅然长叹一声,方敛容而问,“我以诚言之,首领又何必出言激我莫非,首领不曾有思,我大汉若据了桥头戍围,对首领而言,乃是弊大于利邪”

    这次,符章闻言便敛容,再度陷入了沉默。

    他被氐人冠以“智者”之称,安能不明前来依附大汉的利弊

    若曹魏得知,桥头戍围易手,必然发大兵来争

    而他得到了大汉的粮秣及辎重支援,也要承担依附的代价,让族人浴血奋战在抵御曹魏兵马的第一线。

    进而死伤惨重,导致部落式微。

    只是,明知如此他却依旧前来请降,乃是他不敢在阴平继续呆下去了。

    上次景谷道之战,他中伏败北,让阴平许多部落都颇有微词。

    有些部落大酋,对氐王强端进言,声称他才能尔尔,难当坚守桥头戍围重任。

    亦有些大酋,诋毁他乃是故意战败,为了让靠近白水关的部落人人自危,只能无奈的选择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虽说,这些诋毁之言,氐王强端并没有相信。

    且是遣人来安抚他,让他无需理会,继续好生任职便是。

    然而,他心有不安。

    当年他迁入阴平之时,出于谨慎考虑,还重金厚利买通了强端一亲近之人,让其暗地里传通消息。

    是故,他亦然知道了,曹魏雍州刺史郭淮曾传言强端,问桥头戍围尚能守邪

    亦是说,郭淮对他戍守桥头,并不放心。

    此是致命的。

    强端划分田地及牧场,接纳他留阴平,便是想他成为抵御汉军的防线。

    而如今,郭淮质疑桥头戍围的防御,仰仗曹魏鼻息存活的强端,在众部落大酋持续诋毁下,尚能信任他多久

    长在人心上的猜忌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哪怕是上苍,都无法阻止它建长为参天大树。

    更莫说,在西北贫瘠土壤中成长氐人,从来都不相信情谊。

    没有一位氐王,能抵御得了来自利益的诱惑。

    符章觉得,他的族人及牛羊战马,终究有一日会被曹魏与强端觊觎,然后联手给吞并掉

    再不济,亦有可能被强端遣去甸氏道,抵御白马羌及参狼羌的寇边。

    在桥头戍围,巴蜀数年都不会出兵骚扰。

    但若去了甸氏道,屡岁秋冬时节,都要与白马羌及参狼羌作战,他可不想让族人的性命慢慢被损耗掉

    或许说,如此想法,有些庸人自扰。

    但,哪怕是仅有一丝可能,符章都不敢拿身家性命去担风险。

    然而武都郡,如今也在曹魏的控制中,他若是弃了桥头戍围率族人归去,反而给了曹魏与强端借口

    譬如,污蔑他与巴蜀有私通。

    随后,号召武都其他氐人部落,一起享受瓜分他部落的饕餮盛宴。

    思来想去,他便想到了,前来依附大汉的决策。

    因为依附大汉,他尚能有一线生机。

    而被诸多部落及曹魏围攻,他必然尸骨无存

    “老身年迈昏聩,以至方才狂妄,还请郑督军莫见怪。”

    沉默了好久的符章,依着汉家礼仪,给郑璞行了一礼,“然,我率族人前来归附大汉,亦是一片赤诚。还请督军明察,代我表陈于丞相。”

    “首领之心,丞相不曾有疑。”

    指了指身侧的诸葛乔,郑璞冁然而笑,“且丞相遣我来,并非是不纳首领之意。乃是不敢辜负首领率部归义的拳拳之心,便想着为首领而谋,如何免受逆魏的兵锋来袭矣。”

    “章,谢丞相仁义”

    倏然起身,符章向右拱手,以示遥致丞相后,方再度入坐,轻声问道,“如何令我族人免遭曹魏屠戮,还请郑督军不吝教我。”

    符章甫一话落,郑璞心中悄然松了口气。

    装了好久的悲天悯人,他终于可以图穷匕见了。

    “不敢声称有教。”

    连忙拱手,郑璞先作谦言,肃容而对,“首领,我来白水关于图,心中所思者有二,供首领自择之。”

    话落,符章亦肃容,拱手而请,“愿闻其详。”

    “其一,乃是我大汉方讨平南中诸郡叛乱,为今之际,委实不能与逆魏大动刀兵,亦不能接受首领所守的桥头戍围。是故,还请首领暂时屈尊于逆魏之下。我大汉会私下军械及其他辎重,让首领得以积攒实力。”

    言至此,郑璞顿了顿,轻笑道,“不过,今益州疲敝,且军械等物运来白水关亦不便,还请首领酌情转我大汉些许战马或耕牛。”

    “嗯,此乃必然。”

    摆了摆手,符章颔首而道,“郑督军放心,我非贪婪之徒。若大汉愿授予我军械辎重,我必以牛羊战马报之。”

    话落,又探头过来,催声道,“不知郑督军所思之二,乃是何策”

    “其二,乃是请首领举族迁入汉中郡。”

    嗯

    郑璞话落之际,符章便霍然起身,勃然作色。

    且是将手放在了腰侧刀柄上,语气忿恚不已的咆哮如雷,“我以诚来投,郑督军竟当我三岁小儿戏耍邪”

    刹那间,那肆意且欢快飞扬的口水,在炙阳下竟泛起了点点斑斓。

    亦让郑璞一阵恶心。

    反手卷起衣袖,轻擦拭脸庞后,才语气淡淡而言,“首领先莫动怒,待我叙话完,再回绝亦不迟。且,首领不选其二,可选其一耳。”

    呼呼

    赤色浮面的符章,双眸死死的,沉默的盯着郑璞,胸膛急剧起伏着。

    数息之后,他阖眸长舒一口气,努力抑制胸中忿怒后,方再度入座,从牙齿中挤出数个字,“愿听郑督军高论”

    “呵”

    轻声而笑,郑璞双眸灼灼,侃侃而谈。

    “我请令郎携言,首领不曾有闻邪西北动乱,已然数十年矣。”

    “羌胡部落也好,氐人部落亦罢,身在局中,终不能独善其身。”

    “如兴国氐王与河池氐王,昔日部落比符首领更加强盛,然而今已是白骨露于野,任凭风吹雨打去。我知首领不愿迁入汉中的顾忌,然首领若不入汉中避难,流离于我大汉与逆魏之间,不惧他日步入兴国氐王等人后尘邪”

    “再者,我大汉素来仁义,从不做宵小行径。”

    言至此,郑璞肃容以对,掷地有声,“今请首领内迁,自是有所安排,可让首领权势不失,子孙世代得享富与贵”

    呃

    此番听罢,符健怒容慢慢散去。

    诚然,他知道,在大汉与曹魏中夹缝生存,稍有不慎便会身死族灭。

    但迁入汉中,亦不异于羊入虎口,被大汉予取予求

    此两者,皆如履薄冰也。

    是故,他双眸狐疑不已,静静审视了郑璞少许,方试声问道,“我若举族迁入汉中,不知大汉如何待我”

    而郑璞闻问,便齿牙春色。

    亦然不怠慢,直言道,“丞相听闻首领有两子,遣我来之际,曾如此嘱言让我转于首领。”

    “其一,首领将爵封都亭侯,食五百户。官拜归义将军,领相府参军,且朝廷会在成都,为首领起高第授之”

    “其二,首领幼子,爵封关内侯,食两百户。官拜虎贲中郎将,秩比二千石,领兵宿卫宫禁。”

    “其三,乃是首领长子,官拜虎威校尉,可从族人中选八百骑为义从,自领之,为征南将军次子赵义弘副将。嗯,我大汉惯例,乃嫡长嗣爵,故不封首领长子爵位。”

    符章听罢,双目瞬息间睁圆,满脸不可置信。

    木然侧头目顾,待旁边的诸葛乔笑着颔首,他犹不信,声音微颤而问,“丞相果真有言,让我长子任义从之将邪”

    嗯,亦不怪他惊诧。

    因为义从,乃是边军的建制,并不那么草率许人的。

    义从的起源,乃是章和二年公元88年,护羌校尉邓训,收养湟中月氏、卢水诸胡中少年健勇者以为义从,后演变为戍守边郡之卒。

    但这些少年健勇者,必须要编入户籍,成为大汉臣民。

    比如邓训的湟中义从,最早是月氏胡投降了汉朝,被官府迁徙到了湟中一带编户栖居,属于汉朝的臣民,所以称为“义从胡”。后来因为月氏胡和湟中的羌族融合,称呼就变成了“湟中义从”或者“湟中义从胡”。

    且,以大汉惯例,义从的各级将率,皆由大汉良家子担任。

    绝无授予羌胡之说。注1

    因担忧羌胡担任了将率,会倚仗权力,催生恣睢之心,驱兵并吞周边部落,让自身部落形成尾大不掉的大势力。

    如今,丞相能允符章长子符健,职为领义从的将率,堪称诚意满满了。

    至少,若符健成为将率,为大汉征战,得以积累功勋而保家门恩荣不衰,符章便可放下被大汉狼吞虎咽之心。

    且,一门两侯之贵,要比在夹缝中生存的终日惶惶不安,更令人心安。

    权势不倾,子孙皆荣贵,夫复何求邪

    “首领,丞相确有此言。”

    郑璞颔首而笑,“首领举族迁入汉中之际,便是天子诏令至汉中之时”

    “丞相如此厚待于我,我非草木,焉敢有负邪”

    闻言,符章起身作礼,满脸激昂,“还请郑督军代我禀言丞相,我愿举族迁入汉中郡,誓以死报大汉恩德”

    “哈哈哈”

    郑璞大笑,亦然连忙起身回礼,“首领深明大义,举族来投,乃我大汉之幸也”

    注汉末领湟中义从叛乱的北宫伯玉乃汉人。北宫氏出自姬姓,以奉北宫官职而得姓。类同于司马、司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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