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遇险独处

    第四十一章

    静, 四周都很静。

    疼,脑门疼,四肢也疼。

    好似神魂脱体许久才刚刚归位, 沃檀连睁眼皮子的动作都慢得像龟。

    眼皮一掀,像掉进墨池子里似的,到处漆黑一片,丁点儿光线都没有。

    适应半晌后, 沃檀伸手去捂脑门儿,感觉屁股像被什么硌着似的,顺便也扭了扭身子。

    腰才抬了抬,便听见一声低低的闷哼打破死寂, 吓得沃檀浑身打了个冷颤。

    人在看不见时, 两只手格外难安分,尤其, 是听到异响之后。

    沃檀被吓着, 歪着身子向前一撑, 手心按上片石更中带软的东西。

    她胡乱摸了摸, 又试探性地捏了捏。便在她想要上下滑动时, 手腕被捉住, 熟悉的虚弱声音响于耳侧“檀儿,莫要乱动。”

    沃檀反应过来,是病秧子。

    他声线如常, 但气息弱了不少。

    “你,你受伤了”沃檀有些结巴,身子便又动了动。然而就这么一下, 景昭倒吸一口气, 这回声音都开始发哑“檀儿, 这是我的腿。”

    吁着口气,他又道“应当是折了。”

    沃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坐在他腿根儿上。

    乌七麻黑之中,她扑煽了几下眼睫毛“那,那我起来。”

    大抵起得有些猛,甚至听到了牙关紧咬的声音,连带着喘\\\\息也粗\\浓起来。

    傻傻站了会儿后,沃檀盲人摸象似的,摸索着蹲了下来“你”

    “檀儿,这是我的眼。”提醒声响起,八成是戳到人家眼皮了。

    沃檀赶紧抽手,向下又听了声提醒“这是我的鼻。”

    “这是我的”

    “好了我知道了是你的嘴,你别说话,别动”沃檀有些羞恼“你除了腿断了,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应当还好。”

    他说话留着余地。应当,还好,就是不一定没伤到别的地方。

    沃檀寻摸了个不会碰到他的距离“我们是被埋在铜墓下头了么”

    知道点头她看不见,景昭出声“这墓塌了,想是盖得有些紧。你可还好”

    沃檀应声动了动手脚,发觉除了被蛇毒影响的右手外,别的都没什么问题。

    她掰了掰手指,发出清脆的折响“那现在怎么办干等着么”

    窸窣的挪动声后,听见景昭问“檀儿好似不着慌”

    “乌渔那龟儿子身上有我下的毒,他一定会想办法来救,否则最多五天,他会死得很惨。”沃檀抠了抠墙壁,瓮声瓮气道“再说了,你不是还有援军么人一多,就是手都能把咱们挖出去。”

    景昭笑了笑“不过虚晃一招,乱人阵脚罢了。”

    “所以压根没有援兵”沃檀瞠了瞠目“你可真鸡贼。”

    景昭摇了摇头,无奈收下她这份四不像的赞誉“檀儿几时给乌渔下的毒”

    “宁州之前。最近我每天会给他一点解药吊着,让他发觉不了。”沃檀讥诮哂笑。

    一同落难,换了旁人不说哭哭啼啼,冷汗直流肯定是有的,这二人居然还你来我往地聊起了这些,也不知是何等玄奥的心境。

    景昭牵了牵嘴角“那檀儿,又是几时知道乌渔有异”

    沃檀没有细答景昭的问,只微扬了些声调,反问他道“我以为,他是你的人”

    “曾经是。但他既能被收买叛变,自然也会有倒戈与虚与委蛇的可能。”景昭很是泰然。

    好片刻,沃檀都没再说话。

    黑暗放大五感,她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能感觉得到自己身前的一具热源,亦更能嗅得见他身上的清香。

    拢了拢神思后,沃檀再问“后来那批人,是谁派的”

    景昭说“大概是哪方政敌”

    沃檀啧啧有声“你人缘真差,个个都想杀你。”

    “我在朝中树敌众多,自然比不得檀儿,让领了门主之令的同门,都舍不得对你动手。”景昭含笑以对“檀儿在想那些守墓人的事”

    这人真烦,轻而易举猜中她的心思。

    沃檀肩头垮了下来,心情摆荡来去。

    她以为自己跟着来一趟,真是为了窃取地图钥匙,以及待命或助力秦元德。却原来她最大的用处,是必要时候诛杀这病秧子王爷的有力诱饵。

    这地方太小,两边都堆了不少杂物,手脚难伸展难开。沃檀便团起身体,撑了撑脸道“我在想,我们门主怎么会有令牌,可以号动得了那些人,在想她是不是早就”

    “不是。”景昭笃定道“杨门主并不知这墓穴藏于何处,大抵只知有守墓人。而那些人之所以杨门主有令能号,不过因为你那同门手中的令,是旧朝军符罢了。”

    说完这些,景昭略作停顿,又道“说起军符,秦都帅不也取了一枚么”

    他实在太会推敲,横处来竖处去脑子近乎趋于完美,甚至有算无遗策的感觉。

    沃檀努努嘴“他拿的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小小方寸间静了下来,鼻息也轻不可闻。

    便在这静中,沃檀察觉景昭身子动了动,便问他“你在干嘛”

    景昭回正身躯“我身上的火折子掉到那头去了,我不方便动,檀儿去拾一拾么”

    火折子还有这种好东西

    “等着,我来”沃檀立马起了精神,摸索着探了过去。

    想起景昭腿断了一条,沃檀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的动作,生怕又压着他那条伤腿。无奈这空间实在太窄,离得近了,他像是埋在她肩头。

    似有若无的呼吸簌簌扫着脸,沃檀咽了咽口水,摒着呼吸慢慢越了过去。

    她动作当真是极慢极慢的,可大抵身子抻得太长了,拉着腰向前时突然一个脱力,竟不小心摔了下去

    痛哼之中,沃檀的脸被一双手掌无言抬起。

    被她砸中的人还没怎么着,她倒先慌上了。

    “嘶哎我,这,你没事吧”她窘得不行,语无伦次像没头苍蝇似的,感觉自己在嗡嗡发叫。

    真丢脸,捡个火折子罢了,怎么还能出这乌龙

    也不知是顾着痛还是什么,景昭没有说话,空气之中,蠕动着不像话的安宁。

    沃檀不习惯这样的气氛,她看不到景昭的脸,听他久不吭声还道是生了气,便嘟囔一声“就你痛么我脸还疼呢再说这有什么嘛,我看都看过了。”

    驳乱的气息中,景昭抚了抚胸臆,哑声问“火折子,可拿到了”

    “嗯。”沃檀强自镇定,拔开了火折子。

    呼呼的吹气声中,微微的硫磺和硝石味儿散开,火星挣扎着亮起,道里终于有了光。虽然不说多亮堂,但这一方的情形,总算是能看得清了。

    像是身处一条漆长的巷弄,两旁甚至头顶都堆着斜七纵八的石块或杂物,而坐在她旁边的景昭,则一腿伸直一腿屈起,以个看起来异常难受的姿势靠在墙边。

    他唇缘染了鲜红的血,下颌也磕口子沾了血沫,掉下来时怕不是脸先着地,险些破了相。更别提他灰尘沾身像只落难的凤凰,透出股单薄的积弱感。

    沃檀坐过去,在他颈侧戳了戳“你的伤怎么办”

    这话问得太不明确,偏景昭的伤还都在下半身

    察觉到她视线睇往腰下,景昭默默用衣料掩了掩“应无大碍,尚能支撑几日。”

    “哦。”沃檀收回目光,盯着火折子半晌,突然扁了扁嘴巴“我不想死。”

    景昭转头看她,知她彷徨,便和声道“这铜墓用的是榫卯工艺,可拆可卸。即使塌了,只需拾开上头的覆盖物便可。况且檀儿不是说了么,乌渔身上有你下的毒,他也必会想法子营救,莫怕。”

    沃檀撒腿坐了下来“可是五天,我不饿死也会渴死的,就算被救出去,也是个废人了。”她声音发飘“我不想当废人,我想我阿兄。”

    这地方应该是地道,有股沁凉气儿,吹得人身上嗖嗖发冷。

    景昭拖过大氅,盖住沃檀。

    她生命力旺盛,向来朝气惹人,难得有这样蔫巴的时刻。然今日之事带给她的个中体味,是旁人无法代替的沉郁。

    料想她心情此刻已摜到谷底,景昭陪着沉默了会儿,尔后身子动了动,想借墙体的力站起来“这墓不算小,虽被倾压解体,但内里有几层连室,说不定可寻得逃生之法道。”

    就算没有,干坐在这儿等,确实也不是什么好法子。

    然而景昭到底伤了一条腿,另一条长久支着,动一动筋骨处也蹿着麻痛感。

    便在几试未果之际,一双手越了过来“受伤就别乱动啦。”

    肩被摁下,景昭接过沃檀递来的火折子,见她撩起衣角撕开内衫,就着光亮替他把腿绑住。

    她右臂应当还未好全,手指不如左边的灵活。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动作才出奇温柔。

    手里一圈圈绕着,沃檀念念有声“放心吧,这回你救了我,我不会跟你似的当白眼狼,我也会救你的。”

    明明是道谢的话,她还要骂人一句,以示自己品德之高尚。

    “成啦”打完结,沃檀拍拍手“还好断的是小腿,等我手好了,我替你接骨。”

    景昭在她的搀扶下顺利起身,尘灰被掸净,又被塞了根捡来的铜棍“喏,先拄着吧。”

    深黑的甬道中,因为扶着个断了腿的景昭,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慢。

    难得她这样贴心,景昭正受宠若惊时,忽听沃檀擦耳一句“你那时候,为什么老不给我睡”

    景昭脚下与心里,同时趔趄了下。

    她语出惊人,想是思绪飞来飞去,说话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知怎地,就想起要问这遭了。

    偏偏二人靠得这样近,他避无可避,不答不行。

    察觉到沃檀的脸偏了过来,景昭只好沉声道“那时你我无名无份,若行,若行夫妻之实,是为无媒”

    “无媒苟且”嫌他说话慢,沃檀一通抢白“那有什么我们本来就是苟且啊”

    有阵子没再红过脸,景昭耳廓发起赤来,待想纠正她的措辞,然而苟合与苟且,好似差得也不是太远

    令人发烫的话题之后,二人下了两层阶梯,拐了又一道弯后,在个闭着门的房室之中,见到里头横着一幅金丝楠木的棺材。

    这地方的承顶异常稳固,居然没有被压塌。

    “这就是墓主人”沃檀好奇地问,脚步却踟蹰了下。

    听她声音有些怵,景昭安抚道“莫怕,衣冠冢罢了,里头没有人。”

    “衣冠冢”一听这个沃檀就不怕了,她甚至踮了踮脚“哪个倒霉蛋的衣冠冢”

    二人渐渐离近,景昭被沃檀搀着,慢慢坐在个石墩上“旧朝最后一位皇帝,也便是那位卢小郎君的祖父。”

    “嗯”沃檀不解地靠近“不是说他自戕了吗怎么就立了个衣冠冢”

    景昭笑了笑,将真相与她娓娓道来。

    说是自戕,实则扮作个宦官落荒而逃,但最终因为受不了苦没能逃出多远,又因为露了财,便在邺京的邻城之中,被抢财争食的流民给错手杀了。

    “哦哟”沃檀听得啧啧有声,却不是为一任末代帝王的荒唐死法唏嘘,反而在旁边摸那棺木“可惜了可惜了,这棺材好贵的,要能弄出去卖钱就好了。”

    见她搓着掌心磨拳霍霍,像是真打算要拆了这棺木去换钱,景昭心下略宽,知她悒郁已散,便也没出声搅扰。

    沃檀摸完棺材,回神见景昭靠在壁角,阖眼假寐。

    这样看着委顿乏力,可走近了,却见他脸颊上带着的一团粉,耳垂也发烫,渐有成火烧云之势。

    沃檀搭了搭他的额头,又拖过手号了号脉,确认这人是发热了。

    除腿伤外还有内伤,想是这墓塌下来时,他被什么东西砸过。

    沃檀蹲在旁边,目光发直地看了景昭一会儿。

    过会儿后,她挠了挠景昭的手臂,唤他几声却都没能叫醒,且慢慢地察觉到他气息乱成一片,时而急促,时而如游丝。

    沃檀张目四顾,起身走来走去,最终在外头犄角旮旯处寻到一坛酒。

    拍开来闻了闻,是正常的好酒。想来应当是修这墓地时,工匠带进来喝的。

    解开绊扣,扯散丝绦,鞋袜全扒。沃檀耸着鼻尖闻了闻,果然男人长得好看,汗都是香的。

    她在手中团了块巾子,蘸着那坛酒,给已经在冒虚汗的景昭擦起了身

    在浑浑沌沌的意识中醒来,感觉胸口有些闷,景昭慢慢睁开眼。

    入目微光映壁,视线向下,便见自己胸前埋着颗乌溜溜的脑袋。隔着盖在身上的大氅,沃檀趴在他胸前睡得正香。

    景昭目光锁住她,视线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怕她冷着,便想把大氅匀给她盖。

    可手指才一动,便隐隐发觉了些什么。

    景昭眉头颤了颤,缓缓伸手入内。

    大氅之下,果然又是一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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