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升一级

小说:我妻薄情 作者:青青绿萝裙
    箭被取了出来, 除了肺出血,还有一根肋骨折。伤口因为箭头的形状,很难完全缝合, 只能暂时塞纱布止血, 观察情况。

    李小瓶等了两个时辰, 见程丹若出来, 着急地问“怎么样了”

    这一刻, 有什么东西跨越了时光, 令程丹若倍感熟悉。她难得笑了笑, 却无法给予任何保证,只能说“还活着,再看看。”

    李小瓶如释重负, 没有马上死, 还能喘气,在她看来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泪水滚滚落下,她抽噎着,语无伦次地说“他是我弟弟, 我们一个村的,当时我们那边遭了灾, 地里庄稼收不起来, 家里过不下去,只好这样我是家里老大,他是老三,唉, 老大要种地, 老二也大了, 舍不得, 他才八岁”

    “都不容易。”程丹若这才问,“只是,宫里哪来的箭”

    李小瓶先前只顾着着急,居然没问“我去打听打听。”

    小太监受伤,在宫里实在击不起任何风浪,消息传得很慢。第二天下午,李小瓶方才知晓了原委。

    她告诉程丹若的时候,语气充满了叹息“主子跟前露脸的活儿是好,可一不小心,也容易丢命。要是这次能活下来,我得好好劝他。”

    程丹若看向她。

    李小瓶回避了她的视线,似是解释,似是自言自语“有什么法子呢这就是命啊,咱们命贱,怨谁”

    于是,她就明白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不恨不怨

    只是不敢恨、不敢怨,不能恨、不能怨。

    程丹若不露声色,好像听不懂“他运气不错,也许真的能熬下来。”

    李小瓶露出真挚的笑容“多谢姑姑,姑姑辛苦。”

    “是他命好。”程丹若并不居功。

    先进的外科知识,最多只能降低病人感染的几率,减少失血,能否活下来,仍然是一件全靠运气的事。

    李有义的运气真的很好。

    他有一个大太监干爹,所以没被草草对待,至少有就医的机会。还有一个同乡同村的姐姐,生病期间每日来看望,虽然只能隔窗说话,却给了病人心理支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程丹若。

    拔箭成功后,她没有放松看护,用芦苇杆做引流,排出淤血,并用自制的酒精消毒,减少伤口感染。

    多重幸运下,靠着年轻的底子,他熬了过来。

    五月底,李有义能够下床活动了。宦官没资格好生疗养,他也迫切地想回到乾阳宫,主动要求出院。

    离开前,冲着程丹若磕头,赌咒发誓“姑姑再造之恩,今生必报。”

    程丹若拧眉“伤没好全,别乱动。”

    李有义咧嘴笑笑,麻溜地起来。

    李小瓶关照他“回去记得跨火盆。”

    “我省的。”

    踏出门,阳光灿烂,琉璃瓦金光熠熠。

    李有义回到乾阳宫后的屋子,没理睬其他人大惊小怪的呼声,铺盖都不收拾,直奔干爹李太监的直房。

    李太监正把玩鼻烟壶,见他进来,惊讶极了“哎呀,有义啊”

    “干爹”李有义扑到他的脚边,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儿子还以为不能再孝敬您老人家了。”

    李太监身着红色蟒服,乃是皇帝身边得用的大太监之一,位任司礼监秉笔,惯例兼任东厂提督。其地位虽不如司礼监掌印,却也权势滔天,在宫外有自己的私宅妻妾,还有人专门替他办差。

    如此权宦,收的干儿子没有一、二十,也有八、九人。只不过李有义祖宗就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平日颇受宠爱。

    但这宠爱可不是父子情,阿猫阿狗而已。

    李太监见他活着,惊讶多过惊喜,啧啧称奇“你小子运气够好的,这是使了什么门路”

    他这样的大太监,平日生病就找御药房拿药,自然了解那里的医术水平,全然不信他们能看好箭伤,还道是托关系到了太医院。

    “是儿子的干姐姐,把儿子送到内安乐堂去了。”李有义丝毫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那儿有今年新进来的女官,懂医理,宫人们都爱找她看病。”

    李太监慢条斯理地点点头,想了会儿,道“你小子命好,也罢,这几日别乱跑,有你好处。”

    李有义大喜,结结实实地给他磕头“多谢干爹,多谢干爹。”

    “乖儿子。”李太监口气慈爱,一脸父子情深。

    隔日,约莫下午时分。

    李太监传话来,让李有义端茶过去。

    “谢谢哥哥。”李有义塞给跑腿的人一角银子,掸掸袍袖。他穿着低阶宦官的青色贴里,青罗平巾,无甚装饰,但脸和脖子干干净净,衬着圆脸,格外讨喜。

    他稳稳当当地捧茶进去。

    李太监接过一盏,亲自递给皇帝,又朝干儿子使了个眼色。

    李有义会意,捧茶递给下首坐着的谢玄英“谢郎喝茶。”

    谢玄英接过茶盏,眸光顺势瞥过,忽而微微顿住。他扫了眼李有义,又看了一眼李太监,心中一动,忽而清晰地“咦”了一声,语调颇为诧异。

    果不其然,皇帝问“怎了,茶不好”

    “这是折柳那天的”谢玄英语带犹疑。

    皇帝顺势看来。

    李太监忙道“正是,这孩子在陛下身边伺候,沾了您的龙气,虽然胸口中了一箭,却没在要害,这会儿可不就活蹦乱跳的了。”

    这马屁拍得舒服,皇帝登时失笑,难免仔细看了看李有义,见他乖巧讨喜,倒也颇为喜欢。更重要的是,中箭而不死,这样的好运让人多少迷信。

    “是个有福气的。”他金口夸赞。

    谢玄英点头,心中却掠过思量太监生病,能看的地方不多,胸口中箭都能活下来,不像是御药房的本事,但以这小太监的身份,必然请不动太医院。

    莫非他眸光微闪,佯作无意地问“是伤在右胸”

    李有义道“是,奴婢伤在右胸,程姑姑说离心脏远着呢,也没碰着肝,只是肺里有血。”他讨好地说,“多谢陛下庇佑”

    又是几个响头。

    皇帝好笑“这嘴甜的,保儿,跟你学的吧”

    李太监全名李保儿,也是个好意头的名字。他笑眯眯道“奴婢可没这小子的福气。”说着,余光睃了一眼谢玄英。

    谢玄英回视了他。

    “他呀,”李太监气息都不断,自然而然地说,“是真遇上好人了。”

    皇帝被他一说,自然问“对了,程姑姑是谁”

    李有义赶紧说明“是尚食局的程女史,在内安乐堂上差,颇擅医术。就是她为奴婢拔的箭,没多受罪。”

    谢玄英问“是禾呈程吗”

    “是。”

    皇帝转过视线“三郎认得”

    “知道。”谢玄英平平淡淡地解释,“老师的义女。”

    “晏太傅家的”皇帝的兴趣被勾了起来,随口吩咐,“既是如此,召她来,朕也瞧瞧。”

    谢玄英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程丹若。

    她不是故意来迟,也不是戏剧性地先看病人再接受传召,相反,接到太监口谕的第一时间,她就马上行动了起来。

    除非十万火急,否则面君就得有仪式感。

    程丹若立马回到乾西所换官服。

    天气渐热,官服为纱质,青绿色,比初春的颜色更浅更亮一些,而比起全素色的常服,更正式的官服有暗纹。暗处不见花色,阳光一照却有隐光。

    若是礼仪场合所需的冠服,则更加华丽,为销金方花罗袍,纱帽簪花,抹金银牡丹花束带,皂靴。

    这还是无品级的女史,相当于外职掾吏。

    假如能升做八品,冠服直接与内命妇等同,能用缠枝花的霞帔,鈒花银坠子,摘枝团花的褙子。哪怕外面的平民百姓早就这么穿了,但那是僭越,宫内是绝对不允许的。

    “微臣程丹若,拜见皇帝陛下。”初次见皇帝,肯定要行大礼,程丹若闭眼,缓缓叩首。

    膝盖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冷得刺骨头。

    皇帝没有叫起,而是问“你是晏鸿之的义女”

    “是。”

    “哪里人”皇帝比程丹若想的和气,唠家常似的问,“我记得晏太傅家是浙江的”

    “义父祖籍海宁,微臣是山西人。”

    她对答流利,皇帝才有闲聊的兴致“远亲”

    程丹若道“微臣少失怙恃,寄养在松江府陈副使家,机缘巧合认识义父,并非亲眷。”

    谢玄英暗暗松口气,他真怕程丹若提起寒露之变。

    皇帝点点头,又开始问“你的医术是同何人学的”

    “微臣的父亲就是大夫,幼时随父亲学了些,后来便自己找医书看,义诊时多加印证。”程丹若始终伏在地上,语气平静,有什么答什么,既不拍马屁,也不回避讨巧。

    皇帝也不追问,反正大部分医书都家传。

    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擅长什么”

    “会看一些大方脉和金镞,其他的”程丹若略微迟疑,还是道,“还有疫病的防治。”

    皇帝问“你是女子,不会看妇人病吗”

    程丹若道“微臣惭愧,并不精通此科。”

    皇帝露出失望之色,倒是李太监小声道“程女史尚未婚配,怕是”

    “哎”皇帝顿时哑然。他也是想岔了,可不是么,未曾婚嫁的女子,哪里知道妇人生产的事儿。

    于是立即失去兴趣“罢了。”

    沉吟片时,念她是晏家义女,对答流畅,不卑不亢,颇有风范,又和王家娘子一样,为官家女却甘愿入宫效力,决定给些脸面。

    “升她一级。”又想,宫里少一条人命,总是积善行德的事,“赏银二十。”

    “谢陛下隆恩。”

    她叩首。

    就这样,三月入宫做女官,五月底,程丹若官升一级,为正八品。虽然只是品级中最末尾的那一个,但这是官身。

    哪怕不属于外朝,不能沾手政事,但既然朝廷认可她的品级,发她俸禄,那么无论如何,这就是被承认的官职。

    她真正跨过了民与官的偌大鸿沟,身份有了质的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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