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从善

    福分石玉奴一愣,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用这两个字来形容她。

    可她,真的配吗

    “公子说笑了,玉奴不过”

    黎望却很认真地摇头, 这姑娘被生活ua太久,已经习惯性地自我贬低, 甚至练成了一种本能反应,久而久之,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粗鄙不堪“我没有说笑,汤药再好, 不过是死物, 能帮到姑娘, 它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职责。”

    旁边正在斟酌方子的叶青士闻言也捋着胡须点头道“不错不错, 黎家小子这话说得在理,石姑娘放宽心好好养病就行。”

    石玉奴却觉得局促极了, 长久生活在黑暗之中摸黑生存的人, 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别人的善意, 可与裴公子的强势不同, 叶大夫和这位黎公子温煦亲切,似乎并不需要她作任何的反馈。

    黎望见她如此情状, 哪里不懂,便道“那丁继武害你坠落悬崖受伤,这药钱自是他给,至于姑娘方才那句道谢, 我就收下了。我身体不好, 就不扶姑娘起来了, 地上寒凉, 姑娘也不想叶大夫的汤药白白浪费吧。”

    石玉奴却觉得不够, 可看黎公子形容苍白,登时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其实丁公子也不是坏人,他已经同我道过歉,我已经原谅他了。”大概是鬼使神差,石玉奴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叶大夫一听,却很不赞同道“这丁家小子顽劣不堪,拿人命当好笑,就算知道错了,也该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不错,这次他犯下此等大错,差点闹出人命,姑娘若是这般轻易就原谅了他,保不准他会以为人命轻贱,很容易得到原谅,下次再犯亦有可能。”

    石玉奴当即着急起来“还会如此吗”

    “当然,人之初,性本善,恶人也不是一日练成的,姑娘你想,一个人第一次欺负别人,心里也会忐忑自己会不会遭受报复,如果这个被欺负的人狠狠报复了回去,那么这个人就会引以为戒,说不定从此不再欺负别人。”黎望喝了一口茶,才继续道,“但如果这个受害者忍气吞声,那么就会给恶人变坏的空间,他会觉得行恶不会有任何的代价,姑娘你说是不是”

    石玉奴很明白,自己就是这种受了欺负忍气吞声的人,她觉得忍一忍就好了,只要生活过下去,她苦点没有关系的。

    可现在,却有人告诉她,她这种行为,是在纵容恶人行恶。

    她一下就想到了被裴公子杀害的大哥大嫂。平心而论,大哥大嫂在外都算是体面人,可一回家面对她,就是各种挑剔、动辄打骂,狠起来还会把她关起来不让她吃饭,说她浪费粮食,不吃也饿不死。

    而她明知这种欺负不合理,却依然忍受着,觉得只要她忍着,家里就能平静度日。是不是,就是因为她这种纵容,才会让哥嫂觉得随便处置她都没有关系,所以才会将她卖入青楼,心安理得地拿着她的卖身钱去赌

    石玉奴的情绪有些崩溃,一个人坚持许久的东西被人彻底推倒,她只觉得荒谬又难受“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理所当然”

    叶青士停下了写方子的手,他有心想说两句宽慰这苦命的姑娘,可他看了一眼黎家小子,却又按捺住了,他倒要听听这小子能讲出个什么大道理来。

    “人性本就是善与恶之间的一个推拉力,姑娘与人为善,善良的人自然会给以同样的态度,可本心不纯之人,出于利益关系,自然会选择于他们有力的东西,善良,不是没有底线地退步,应是有底线有原则的,才能持身以正。”黎望状似说了番读书的大道理,又察觉到场合不对,忙改口道,“抱歉,小生说了些胡话,还望姑娘不要在意。”

    石玉奴当即摇头“不不不,公子你说得”

    “不过姑娘既是信佛,又求来世喜乐,性子太软和总归容易受欺负,我娘常说行善积德,也须得自己过得好才能让帮助的人信服自己,姑娘摔落山崖,九死一生,鬼门关都走了一回,连死都不怕,既是如此,何妨认真再活一次呢”

    石玉奴猛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居然又哭了,太难看了,怎么可以在恩公面前又哭起来呢。她连忙擦了擦眼泪,但泪水就是止不住地流。

    其实她何尝不委屈啊,她在被卖入满翠楼鞭打得遍体鳞伤时,无时无刻不想回去问问哥嫂,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难道对他们还不够好吗

    可她回去之后,裴公子却拔剑立刻杀了哥嫂,她又惊又怕,满腹的诘问永远都留在了心中,越积越多,她只觉得负疚,配不上裴公子对她的好。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该活着,若是死了,就一了百了,裴公子也不会再对她好,裴老庄主夫妇也不会左右为难,一切皆大欢喜。

    可现在,却有人对她说,何妨认真再活一次,她真的可以做到吗

    “擦擦吧,你也是个苦命的姑娘,若无去处,老夫看你通晓文字,于辨识草药也有几分天赋,不妨留在药庐学点医术。”

    石玉奴拿着帕子,眼泪越哭越汹涌,仿佛要把前头二十多年的苦楚都哭出来。

    “放心,不白教你。实不相瞒,老夫有个孙子名叫叶绍裘,从小患有痴症,你若是可以留下,就替老夫照顾下这孩子。”

    石玉奴拿着帕子,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玉奴多谢老先生。”

    “既是如此,姑娘若不换个名字”

    石玉奴,冠夫姓,又以玉奴为名,这个名字带着从前生活沉沉的苦痛烙印,是她十二岁到石家时,石樵替她改的名字。

    “我原姓乐,单名一个玉字。”

    石玉奴,哦不,现在应称乐玉娘,她终于擦干了眼泪,却发现黎公子早已不在堂中。

    叶青士一瞧,终于舒展眉头“这小子惯会看场面,把你惹哭了,早早就溜了。”

    “没有,黎公子他是个好人。”

    “性子确实是好性子,就怕过慧易折。”见乐玉娘脸上不解,叶老先生低头边写方子边道,“你看他通身的气派,想来也猜出他出身名门吧”

    见乐玉娘边点头边擦眼泪,叶青士到了一杯水递过去“出身名门,却不骄不躁,更难得的还有一身本事,只可惜这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身毛病,难治哦。”

    “连先生都没办法治吗”

    叶青士摇头,他虽然医术不错,却也不是神仙转世,顶天能把人治得稍微好一些,若要与寻常人一般,那就是痴心妄想了。

    只是这小子聪慧,他便没有把话说透。

    乐玉娘只觉得难过,黎公子这般好的人,为什么老天爷不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呢。

    “你在替他难过吗”叶青士吹干字迹,将方子做好标记,才道,“那小子恐怕是不需要别人同情的。”

    乐玉娘当然明白这一点,可她想若他日黎公子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必会全力以赴。

    就在乐玉娘收拾完心情,想要重新开始的时候,她遇到了马雄。

    更准确来讲,是马雄找到了她。

    “石姑娘,你未免好狠的心,我家少爷为了你要蹲十年的牢房,你却能做到安心养病、只字不问我家少主,少主的一番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马雄真情实感地为裴慕文感到不值,然而乐玉娘养病期间,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消息,而且她在山谷病情垂危时,也已经非常明确地拒绝了裴公子。

    “怎么可能当初裴公子不是说,包大人赦免了他的刑期吗”

    马雄于是将最新消息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临了还说“那不过是少主为了安你的心,说的托词罢了。”

    要搁前段时间,愧疚感一准将乐玉娘整个人湮没,可黎公子说,她连死都不怕,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

    “你若是心中还有我家少主,便随我去见他。”

    乐玉娘犹豫再三,到底没有拒绝。

    “所以你猜,那姑娘跟那裴慕文说了什么”白玉堂说着,竟跟茶楼的说书人似的,卖起了关子,可黎望显然不是喜欢听故事的茶客,连个眼风都懒得给。

    “没什么兴趣知道。”

    “你这人,真是没劲”五爷气呼呼地喝了口冷茶,又不死心地开口,“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那姑娘离开牢房后,五爷悄悄去看过那裴慕文,啧啧啧,整个老了十岁的模样。”

    “你同情他”

    “五爷我同情他你在开什么玩笑,是他自己自作自受,连追个姑娘都不会,把祖宗基业都搭进去了,我可听说裴老庄主已经领了个远房小子回去,恐怕是要另外培养继承人的意思。”

    黎望一听,倒起了精神“小生竟没看出来,五爷你消息很灵通啊。”

    “那是,你还想知道什么,五爷保准替你打听出来。”

    “当真什么都可以”

    “自然。”

    “那小生想知道怎么追姑娘。”

    五爷“黎知常,你在说什么屁话”

    “方才五爷还批判那裴慕文连追个姑娘都不会,小生还以为五爷很会呢,毕竟五爷生得这般风流倜傥,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物啊。”

    白玉堂悄悄摸上了搁在一旁的大刀“黎知常你给我站住,今日五爷的刀不见血,就半个月不登你黎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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