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

    九郡主不是易做梦的体质, 她入睡快,醒得早,浅眠的频率比较多。

    约摸是今日太累了, 又喝了点酒,再加上偶遇故人小王爷, 她难得梦见小时候的一些事。

    春日梨花开, 新旧参半的院子里, 小小的九郡主被二师父盯着扎马步, 出一点错就会被踢屁股,一头栽进梨花堆里。

    小九郡主呸呸吐着梨花花瓣, 二师父提溜着她的衣领子将她放好, 门外传来五师父的骂声。

    “王灵灵你个老女人给我滚出来,我知道你躲在木头家里”

    二师父装作没听见, 拎着小九郡主拍拍她脸上、头上的梨花“重新扎马步, 要稳。”

    小九郡主问“要多稳才可以呀”

    二师父说“稳到我踢你屁股你也不会摔个狗啃泥, 摔得丑死了。”

    小九郡主长长叹了口气“练功好难啊。”

    门外五师父还在骂“王灵灵你死了还是聋了别给我装作听不见,马上把你昨儿从我房里捞走的五百两黄金还给我你自己卖豆腐赚不到钱就来偷我的钱,你敢不敢要点脸”

    向来不要脸的二师父对此无动于衷。

    小九郡主有点纠结, 一边伸长手臂扎马步, 一边皱巴着眉毛“二师父,五师父说你偷她金子。”

    “听她胡说, 我是那种人吗”

    二师父一屁股坐进竹制的躺椅里,悠哉悠哉倒了杯酒,就着两块豆腐吃起了下午茶。

    小九郡主老实点头“你是。”

    然后屁股又被踹了一脚。

    小九郡主习惯了二师父的坏脾气, 摇摇晃晃从梨花堆里爬起来, 拍拍头发拍拍屁股, 继续扎自己的马步。

    二师父见她如此乖巧, 举着杯子凑到她面前哄骗道“小酒想不想喝酒好香呢。”

    小九郡主说“五师父不让我喝酒。”

    二师父嘲笑道“陆青衣那死丫头都把你塞怡红院里给她跑腿儿了,该看的不该看的你可不都看光了她哪来的脸叫你别喝酒”

    小九郡主觉得两位师父说的话都很有道理,迟疑片刻便张开嘴巴要试试。

    五师父似乎终于受不了二师父的装死,直接用轻功飞了过来,进来就看见一袭红衣的二师父喂小孩喝酒,顿时火冒三丈。

    “王灵灵你想死啊竟然喂小酒喝酒她才十岁你想噎死她吗”

    五师父一把拍掉二师父的酒杯,还把桌子上的酒杯茶盏全踢翻,没喝够的二师父也火了,两人当场便在院子里大打出手。

    梨花满天飞舞。

    两位师父三天吵一架,五天打一架,小九郡主司空见惯了,经验使然,在被二人的掌风扫到之前默默离开两个单身女人的战场,溜到厨房后面的三师父那里看他劈柴。

    二师父说三师父是她捡回来的,因为他在外面摔坏了脑子记不得自己是谁,她就好心将人领回来做苦力,三师父话少,二师父就给他起名叫木头。

    谁知道领回来没几天,他就自己跑去赌坊做了打手,每月领最多的银子,做最苦力的活儿,回家还要将赚来的银子交给二师父。

    小九郡主最同情三师父了。

    三师父长得很好看,和二师父五师父的好看不一样,三师父虽然看起来瘦瘦高高好欺负,但站在他身边却很有安全感,小九郡主特别喜欢和三师父待在一起。

    绝对不是因为三师父话不多,就算她练功没练好,三师父也不会骂她,更不会打她罚她。

    “三师父,二师父和五师父又打起来了。”小九郡主蹲在三师父身边说,“她们快要把你院子里的梨花打坏了。”

    三师父淡定劈柴“嗯。”

    小九郡主又说“二师父把你埋起来的酒也喝掉了。”

    三师父又捡起一根柴火,头都没抬“她埋的。”

    哦,这个道理她懂,二师父埋的酒,二师父自己挖出来喝了,没毛病。

    小九郡主听见后院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不由担心“三师父,二师父和五师父快要把你的院子拆了。”

    三师父依旧专心劈柴“再建。”

    小九郡主觉得三师父说得也有道理,想了想又说“三师父,五师父说二师父喜欢你,你喜不喜欢二师父呀”

    三师父劈柴的动作一顿。

    小九郡主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你们会成亲吗等你们成亲了,我可以不练功,休息一天吗”

    三师父终于不劈柴了。

    三师父直起身。

    三师父将柴刀放进她手里,瘫着一张脸说“把这里的柴全劈完,劈不完不许吃饭。”

    小九郡主“”

    小九郡主“”

    小九郡主傻眼了,这不是她的三师父,三师父从来不会一次说这么多话,更不会罚她去劈柴

    之后九郡主就在梦里劈了一夜的柴,隔天一早醒来时腰酸背痛,整个人像是刚被二师父痛揍了一顿,连胳膊都快抬不起来。

    三师父果然是我永远的噩梦。九郡主痛苦难耐地想。

    她嘶着气坐起身,一边活动僵硬的手脚,一边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

    我打赢了。九郡主后知后觉地想。

    昨晚她太高兴了,一晚上赚足了七百两白银与三百两黄金,一时激动便请整栋楼的参与者们喝酒,自己也喝光了半坛子的无极酒,最后还是死拽着阿月的衣裳要他背自己回去。

    她太理所应当了,以至于没有人怀疑他们的关系,甚至还有人瞎起哄。

    少年低下头轻嗅她身上的酒味,有些无奈,没有背她,反而将她打横抱起,她迷迷糊糊中又闻到那股让她心神恍惚的香味,忍不住更加向他靠近,搂住他的颈项,埋首在他肩窝咕哝。

    “阿月。”

    他应一声。

    “阿月阿月阿月。”她不厌其烦地重复,像是只会说这两个字。

    他也不厌其烦地应着,声音里带笑。

    “阿月,我是阿酒,举杯邀明月的酒,”她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人声吵闹,有人划拳干杯,有人唱歌跳舞,还有人把擂台当做鼓胡乱击打一通。

    她仿佛听见少年说了什么,三个字的,可是其他人的声音太吵,她听不清,越是努力去听,越是听不清。

    想不起来。

    九郡主死活想不起来少年昨晚说的那三个字是什么,狠狠把脑袋埋进被子里自我郁闷。

    九郡主想,所以他究竟叫什么名字我要不要直接去问他可是以前都没问过,现在突然问起来,他会不会觉得我意图不轨可是我没有想对他意图不轨好像也不是一点没有

    想到这,九郡主竟然愣了下,仿佛大晴天的迎头而来一道霹雳,屏住呼吸,缓缓睁大眼睛。

    她太震惊了,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仅一扇月牙窗之隔的外室中竟然有人。

    少年坐在桌前,从容剥了一碟子的坚果与瓜子,依旧是一身黑底红纹的劲衣,衣着装扮几乎与昨日无异,唯独右耳换上一只新的耳饰,小小一朵桃花悄悄藏在他耳后,谁也看不见。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头子,老头直勾勾瞪着他,表情有点说不上来的复杂,如果不是少年尚且坐在这里,老头早就冲进内室将睡觉的九郡主呼噜起来了。

    他越是焦灼,对面的少年越是闲适。

    少年剥完一碟果子,接着剥第二碟,他手边已经放了三碟瓜子,两碟果子,一碟去了核的糖葫芦。

    他还嫌不够,低垂着乌黑眼睫慢悠悠地继续剥,剥完也不打算给客人尝尝。

    副岛主忍不住想问他究竟想剥几碟,剥完又不吃,摆在这里给谁看能不能快点剥完,然后他们俩心平气和地好好聊聊。

    少年放下瓜子,喝了口冷掉的茶。

    副岛主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少年肩头那只颜色艳丽的蛊立刻弓起身露出尖利的牙齿。

    副岛主重新闭上嘴。

    苗疆人都好烦啊,动不动就放蛊吓唬人。

    昨晚有人想强行闯进来找那踢场的少女,少年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人却惨叫着捂住耳朵跌倒在地,指缝里满是鲜血,耳朵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蛊咬掉半只。

    众人大骇。

    少年姿态散漫地坐在桌边,长发用彩色发带高高束起,发带尾端掺入黑发,静静垂在他肩头。

    他微低头,不紧不慢地剥着瓜子,窗外的毒虫与隐藏的蛊受他驱使,虎视眈眈地堵在门前,形成一道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屏障。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一个字,屋门大开,好似并没有不欢迎任何人,其实全是假的,谁敢迈进一步,整只脚就没了。

    明明他看着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而已,手段却如此狠戾。

    收到消息赶来的无极岛人将这层楼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无极岛的人谁都不能靠近。

    副岛主姗姗来迟亮明身份,依旧没得到少年多余的一个眼神。

    若是使用暴力的话,并非不能通过这道危险的屏障,可那少年是踢场少女的朋友,甚至还有可能是她夫君,他们若想从少女口中得知岛主的下落,必然不能对这位少年动粗。

    副岛主又气又急,索性遣散其他人,独独留下自己,后半夜少年撤了蛊与毒虫,副岛主这才得以进屋。

    但少年依旧没有开口说一句话,除了最初在副岛主想要开口解释时,他抬起食指竖在唇边漫不经心“嘘”了声,之后便无言到天明。

    副岛主坐得腰酸背疼,他年纪大了禁不得折腾,更何况他只是个擅长阵法布置的普通老头,这么一夜坐下来,整个人快活得快要下去和阎王爷喝茶下棋了。

    僵态终结于内屋忽然传来的一声“咚”。

    少年起身进屋。

    副岛主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危险的蛊虫才揉揉腿,迟一步跟进去。

    然后就看见在别人面前一副目空无人姿态的少年疑惑地歪了下头,极轻地笑了声。

    萦绕周身一整夜的危险气息转瞬收敛,眼前的少年不过是一名真正的、好似无害的少年。

    副岛主面露错愕。

    九郡主因为发现一件令她难以置信的糊涂事,一时没把持住搁床上翻滚数圈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结果一圈就滚到了地上,脑袋磕到地板,疼得直嘶气。

    外面有人走进来,她猜到是少年,心口古怪地揪了揪,捂着额头抬起脑袋,看见他竟然以指抵唇笑了起来。

    她有点窘迫,悄悄将捂额头的手指往下松松,连带着遮住眼睛,自欺欺人一般假装无事发生。

    黑暗中也能感觉到有人走近,短靴上的银链随他走动而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他停在她身前。

    他在看她。

    九郡主的脸越来越红,在少年伸手准备将她扶起来时,她整个人好似察觉到般猛地向后一缩。

    少年的手落空了。

    九郡主看不见,等她挣扎着放下手时,他已经收回落空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瞧着她,从眉到眼,一点一点地看。

    宛如凌迟,让人浑身难受。

    九郡主有点莫名的尴尬,想说些什么转移注意力,憋了半天只蹦出一句“阿月,我、我做噩梦了”

    少年随意地蹲在她身前,手心搭在双膝上,侵略性的眸光微微敛起“做了什么噩梦说来听听。”

    九郡主避开他的眼神“我梦到我十岁的时候,三师父叫我劈柴。”

    她抬手比划了好大一圈,又将视线转回来,心有余悸道“整个厨房的柴火叫我一个人劈,劈不完还不给我饭吃,就因为我问他是不是喜欢二师父,他一定是心虚。”

    少年思考了一下,抬手托起下颌,像是当真只打算与她闲聊,好奇道“你如何知道你三师父喜欢你二师父”

    “因为他就是喜欢。”九郡主因为他放松的姿态而放松下来,肯定地说,“我感觉,三师父就是喜欢二师父。”

    “感觉”少年若有所思地哦了声,“感觉这么准的话,那你能感觉到”

    说到这,他突兀地停住,唇角轻抿,神色莫测地看着她。

    她等了片刻,没等到他下一句,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有点不自在地咳了声,挥挥手道“我能感觉到什么”

    “没什么。”少年懒声道,“夸你厉害呢。”

    时隔多日终于又被少年夸赞厉害,九郡主一时飘飘然,靠着床沿挺胸抬头道,对上他戏谑的目光,心里没来由地一慌,别开眼。

    下一瞬,没忍住,重新将目光转回来,落点在他右耳的耳饰上。

    “你真戴了”

    她伸手去摸了下,温热的指尖碰到冰冷的耳饰,她瞬间回过神,讪讪缩回手的同时,不经意间却又瞧见他束发常用的银色发圈也换成了她送的普通发带。

    心口似乎有一处地方急速塌陷,转瞬却又被这条发带严丝合缝地束起,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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