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十四

    九郡主收到一封信, 是六郡主传来的。

    她举着信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神色凝重, 似乎是在甄别信上内容的真实性。

    少年揪着她的发尾想给她编辫子, 但她左边跑跑迎着太阳看信, 右边跑跑对着水盆里的水看信, 非要搞清楚这封信究竟是不是真的。

    少年只得跟着她左边跑右边走, 手不离她的头发。

    九郡主确认再三, 揪着信兴奋到原地转了三个圈, 激动地张嘴无声呐喊。

    发尾终于脱离少年的手心,他低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指, 又看了看她难以自制的高兴,无奈地笑了下,抬手抵住她额头“转这么多圈, 你不晕”

    九郡主确实有点晕,便晕乎乎地说“我太开心了,我六姐终于、终于、终于当皇帝了。”

    少年波澜不惊地哦了声“恭喜恭喜。”

    他们人在北域, 消息来自中原,从楚今朝登基至今,中间应该隔了好几天。

    也就是说,楚今朝派来北域的人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苗疆和西域两族的人应该也在路上,等两方碰了面,大约就是世间大乱的时刻。

    一无所知的九郡主扑进少年怀里“阿月阿月, 小六做了皇帝,我以后就不用继续假装别人了, 我可以光明正大带你游遍中原啦, 到时候没有人再敢拦着我们。”

    少年摸摸她脑袋“想好接下来要去哪里了吗”

    “桃花坞, 之前就一直说要去桃花坞,这次绝对不能再耽搁了。”九郡主碎碎念,“等我们看了碎玉蓝开花,找到我外祖母的遗体,之后就转道去桃花坞将外祖母葬在那里,最后回京城看望小六。”

    专门送信过来的封无缘看着他俩旁若无人的对话,忍不住咳嗽两声试图吸引对面的注意。

    九郡主抬起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眨巴眼。

    封无缘瞥了眼少年,转头对九郡主叮嘱道“日后回去见了你二师父和三师父,可千万别在他们面前如此放肆。”

    “为什么”九郡主回头看少年,“我们方才放肆吗”

    少年抬手将她压乱的发丝揉顺,眼也不眨道“应当挺收敛的,对吧四师父”

    封无缘“我跟你说过没成亲之前不要乱叫人。”

    “好的未来四师父。”少年眼梢微弯,重复了一遍九郡主的问题,“为何不能放肆”

    封无缘瞥了他一眼,又瞥了眼好似想到什么而有些心虚的九郡主,慢吞吞道“毕竟我是小九五位师父里脾气最好的一位。”

    也是武功最差劲的。

    真打起来,他肯定打不过少年,但若是其他四位联手,这位继承了谢清醒全部天赋的天才少年还真不见得能赢。

    少年对他的暗示不置可否,自顾自低下眼,手指卷起九郡主垂在身后的黑发继续编头发。

    九郡主显然也想到封无缘说的那一点,是以才会心虚地晃了下眼神,身体向后仰了仰,选择转移话题“四师父,为什么这次只有你来北域大师父没来吗”

    “李胖子忙着收拾武林盟的烂摊子,来不了。”

    九郡主顿时更心虚了,毕竟武林盟那事儿还是她捅出来的,干巴巴道“那,那二师父和三师父呢”

    “他们负责护你六姐登基,小六年纪还小,又是女子,朝中上下定会不大安稳,等局势稳定下来他们才能抽开身过来找你麻烦。”

    九郡主嘀咕“找麻烦的话就算了吧,我还想再多玩两年呢。”

    她又想起来“那五师父呢五师父也是北域人,她应该也会来北域的吧”

    封无缘看了眼懒洋洋给她扎辫子的少年,少年察觉到什么似的抬了下眼。

    封无缘说“青衣已经在路上了。”

    凉城以南数百里的淡雪之地,陆青衣一袭青袍坐在路边的驿站中歇息。

    外面的积雪很薄,比起北域其他地区,这里已经算是暖的,马匹拴在木栓上,马蹄踏雪。

    她头发全部拢起卷入斗笠,单手撩开斗笠的纱喝了杯热茶。

    小二问她需不需要点吃的,她说不用。

    半柱香后,陆青衣阖上眼,驿站中喝茶歇息的过路人拿出刀剑悄悄靠近她,剑刃闪出积雪的寒光。

    陆青衣倏然睁眼,青袖似被风扬起,青叶暗器飞花般散出。

    片刻后。

    陆青衣踢开满地的尸体,弯腰捡起散落的青叶暗器,自言自语“早知道就多带些暗器,这一路上杀的人太多,暗器都用完了。”

    最后还得她自己把暗器重新捡回来擦干净,真麻烦。

    陆青衣翻身上马,直视远方,在心中算了算日子,还有五日便是碎玉蓝开花之日,亦是她与陆听雪的二十年之约到期之日。

    “还有五日。”

    陆青衣仰头看天,感觉到一片碎雪落在她脸上,恍惚中好似又看见故人。

    陆听雪知道自己被种下寄心蛊的第一时间便是找到陆青衣,告诉她立刻离开北域,带着谢青絮一起走,所有人日后也不许再回北域,否则听雨阁与听雪阁的人便会再次沦为元帝杀人的刀。

    可她们没能走掉。

    元帝早料到陆听雪会去找她们,命人封住城门,将她们扣死在城内。

    听雪阁的人不知发生何事,留在阁中静候消息,陆听雪随元帝回去。

    陆听雪说“让青衣和无缘走。”

    元帝说谁也不能放走,尤其是陆青衣。

    除了谢青絮,陆青衣与陆听雪最为亲近,若要威胁陆听雪,谢青絮与陆青衣谁也不能少。

    陆听雪便将剑横在他颈前,眉目冷淡道“那便一起死。”

    元帝不怒反笑“你不会杀死我,不是因为寄心蛊,而是因为谢青絮,你知道,孤可以在你身上种下寄心蛊,自然也可以在青絮身上种下别的蛊。

    “孤若死了,整个北域便会陷入大乱,你不会眼睁睁看着北域人民陷入水深火热,你想要天下太平,正因如此才会选择做孤手中的刀,平北域叛乱,稳北域江山。

    “可你又太过心慈手软,不肯助我统一中原,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听雪,你为了一个中原人选择背叛孤,如今还想再背叛孤第二次”

    陆听雪握紧长剑,冷眼看着他。

    玉千雪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也许是皇位足以吞噬人的内心,他的眼中再也不是天下百姓,而是一统四国的贪婪。

    陆听雪小时候颠沛流离,吃不饱穿不暖,平生最恨战乱。玉千雪曾受命前去灾荒之地赈灾,在半路将她捡了回去,训练她成为自己最忠诚的部下,为自己卖命。

    她是最锋利的刀,亦是最柔软的刃。

    陆听雪收了剑,道“不是我背叛了你,而是你背叛了北域。”

    她就不该从中原回来,北域传来消息说玉千雪病危,她便匆忙带着中原的神医赶回来替他医治,谁知却中了他的圈套,被他趁机种下寄心蛊。

    寄心蛊下,死伤无数。

    她太信任玉千雪了,可她忘了离开北域的这些年,皇位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

    玉千雪早就不是原来那个玉千雪了。

    陆青衣和陆听雪被困在宫中,五日后,陆青衣才被放出去。

    元帝立在门外,北域的月光洒下来,将他半张脸笼入阴影。

    他缓缓道“青絮自愿前往中原,为北域潜入中原皇族做内应,助我日后一统两域。”

    陆听雪惊怒。

    元帝笑道“青絮如此聪慧,心知留下只能成为你的软肋,便主动请求隐藏身份前往中原为北域做事,她只有一个要求,要孤放了陆青衣和封无缘。听雪,你的女儿没有为你着想,这就是中原人肮脏自私的血脉吗”

    他一向看不起中原人,尤其当他最信任的部下与他最讨厌的中原人在一起,甚至生下了一个孩子。

    他有多憎恨中原人,就有多想掐死谢青絮。

    可陆听雪反而因此冷静下来。

    元帝不会放她走的,即便谢青絮要求放了她,他也不会同意,所以她只要求带走两个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威胁的孩子。

    “听雪,你若有事,青絮在中原也不会好过,你可千万不要想着伤害自己。”元帝点着她的胸口说,“子蛊寄宿在你心上疼不疼你背叛了孤,孤的心很疼啊。”

    陆听雪拨开他的手“你很烦。”

    元帝也不生气,反而偏头看着陆青衣道“封无缘五日前已带着青絮离开北域,并且承诺二十年之内绝不踏入北域。青衣,你如何选择”

    陆青衣站在陆听雪身前,毫不犹豫选择留下来。

    元帝说“可以。”

    等他离开,陆听雪却抚摸着她的发顶说“留在我身边没有任何意义,青衣,阿絮才是最需要你的人。”

    最初,年纪尚小的陆青衣不懂为何陆听雪会这么说,只知道第二日她便被送出北域。

    “从今日起,你便是听雨阁的阁主,听雨阁二十年之内不得踏入北域半步。”陆听雪将听雨阁主的令牌交给她,命令道,“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许回来。”

    多年后,陆青衣才明白陆听雪此举的意义。

    元帝想要用谢青絮掣肘陆听雪,又想用陆听雪牵制谢青絮,并且试图以此获得中原的情报,他刚愎自用地以为他是一石二鸟,他以为他连陆听雪都掌控住了,小小年纪的谢青絮更加不算什么,可偏偏因此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谢青絮身有残疾天生无法习武,可她太过聪明,五岁便可为扩大听雨阁的影响势力而出谋划策,七岁便可将计就计将听雨阁从北域元帝的掌控中不动声色地剥离。

    而拥有左膀右臂的谢青絮便更是如虎添翼。

    得到消息后从边关匆忙赶回来的谢清醒找到自家女儿时,她已经挑选好最合适的皇族人选,只待接近他,获得他的信任,那个人正是九郡主的生父,阳王楚随望。

    “他最好骗。”谢青絮斟酌着说,“没有野心,为人也不错,善良易心软,所有皇族中只有他最不惹人注目,只要得到他的信任,之后很多事都会变得没那么费力。”

    谢清醒问她想做什么,她抬手接住一片青绿色落叶,抬眸看着父亲的眼睛,声音虽还稚嫩,却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杀了玉千雪,救我娘,统一天下。”

    谢清醒沉默着看她,很久之后才说说“好。”

    顿了顿,他直起身,将那片青叶攥入手中“你娘应当由我来救,你只要杀玉千雪,统一天下。”

    谢青絮与他击掌。

    陆青衣站在她身后的影子里说“日后有我保护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此后,听雨阁的陆青衣便成为谢青絮手中的刀。

    智多近妖的谢青絮缜密地料想了一切,唯独忽略一点。

    陆听雪的心脏被寄心蛊蚕食,时日不多了。

    陆听雪死后,元帝立即出卖可能会背叛他的谢青絮,以致中原京城动荡,一连揪出数名细作。

    其中一位便是阳王王妃,阿絮。

    世人只知她叫阿絮,鲜少人知她真名唤作谢青絮。

    五岁的九郡主身为细作之女少不得受些罪,阳王于心不忍,恳请陛下宽容,罪不及孩童。

    阳王夜半进宫向修帝请愿献出一切,连封号都可以不要,愿意做一名平民百姓,甚至流落边疆,只求陛下能够饶女儿一命。

    修帝为之动容,说不知者无罪,便留了小小的九郡主一命。

    九郡主上房揭瓦,修帝说有习武的天赋,阳王派人将九郡主打了一顿。

    九郡主写诗作画,修帝说有阿絮的天赋,阳王派人将九郡主房屋内的一切摔砸打尽。

    阳王找到教九郡主功夫的老乞丐,给了他一袋金子说“你可愿与我合作”

    老乞丐掂着金袋子说“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阳王道“我要你的人时时刻刻盯着小九,替她隐藏习武交友的行迹,她只能做一个被所有人唾弃嫌恶的九郡主。”

    老乞丐说好,转头便将九郡主逐出师门,他嬉皮笑脸地说“你爹给了我一袋金子,要我时刻盯着你将你的行踪汇报与他。看在你我曾师徒一场的份上我将这件事告诉你,日后你便多注意你的行踪,可千万别被我抓住什么把柄去换钱。”

    七岁的九郡主伤心又愤怒,她跑回家把攒了两年的钱全部摔在老乞丐面前,哭着喊“我爹不要我,我师父也不要我,你们都不要我”

    老乞丐弯腰将摔在地上的铜钱一点点捡起来放进她手中“你走吧。”

    “师父,你也不要我了吗”小女孩眼睛红红,小心翼翼拉着他破烂的衣角哽咽着问,“我只有师父了,你真的也不要我了吗”

    “你又不能给我钱。”老乞丐拽开她的手,露出阳王给他的一袋金子说,“这是你爹给我的钱,你能给我更多吗”

    九郡主咬牙擦干泪水,将沾了灰的铜钱仔细放进怀中,她仰着头说“我会赚很多钱,我会赚到比我爹给你的更多的钱。”

    老乞丐施舍般给了她一锭小金子“现在是我的钱更多。”

    九郡主摔下那锭金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青衣找到她时,她已经有了四位师父。

    她说要收她做徒弟,她只问了一句“你也会将我逐出师门吗”

    陆青衣说“我可以将任何人逐出师门,唯独你,我永远不会那么做。”

    九郡主顿时笑得露出两颗小尖牙,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将身上所有的钱全塞进她手中,清清脆脆地喊“五师父”

    陆青衣迎着冷风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氤氲了她眼前的视野,她神色冷肃,扯起缰绳,倏地挥鞭驾马。

    “驾”

    青衣远去,徒留一行马蹄印下的雪中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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