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十二月十一, 还有不到二十天就要过年,竟然横生变故。
还是这种大逆不道的变故。
毕竟传出来的消息来看,在祭祖的时候, 讥斥太宗跟圣人,放在普通人身上,十条命也都没了吧。
如今赶在年前要把这位内阁大学士流放,似乎已经足够体面了。
纪彬他们得不到更多消息,毕竟不管是他还是焦家人,都联系不上其他人。
不对, 焦家人可以。
焦家人可是在十家汴京门户做事, 万一能打听到呢
焦家主知道这事非常重要,立刻让焦家人走动一下,反正年节走动也正常。
倒不是直接找那些东家,而是找各家一起做农活的管事。
这样一来,竟然也得到些消息。
反正汴京城里的门户都传遍了,说是祭祖前两天还好, 圣人身体也比之前好多了, 旁边的内侍还说这是太宗保佑, 圣人这病定然会好得彻彻底底。
毕竟入秋以来,圣人的身体总是反反复复, 如今康健不少, 圣人自然开怀。
事情处在祭祖的第四日, 按理说内阁写的祭文多是没问题的, 能进内阁的五位学士,哪个不是饱学之士, 这种由礼部起草, 翰林院修改几遍, 再由内阁大学士们润色的,只会好上加好。
不夸张地说,整个南军国最会写文章的,全都在此了。
纪彬的五姐夫万秀才在邑伊县也算有学问的,可他读了那么多年书,也没够到举人的门槛。
而这些人可是不光是举人啊。
可偏偏就是在这事上出了岔子,倒不是说今年的文书有问题。
而是翻出圣人登基前的一篇废稿。
礼部在翻往年祭文做参考的时候,“无意”间找到十七年前当朝内阁大学士,太子太傅谢维写过的祭文废稿。
废稿这东西多是没用的,但毕竟谢阁老写的,自然要多看两眼。
当时礼部的人估计,写这份祭文的时候,谢阁老应该刚从外地调到汴京任职,到的就是礼部。
起草这份祭文那会,当今圣人还没登基。
毕竟现在是永义十六年,也就是圣人登基十六年。
往前推的话,也就是圣人登基的一年前写的。
原本礼部的人只是想看看前辈写的祭文如何,说不定笔法老辣的谢阁老也有年轻的时候。
谁知道这一看,竟然所有人吓得半死。
这祭文看似赞赏太宗跟当今圣人,也就是当年的永义皇子。
可实际上明褒暗贬,隐隐却在夸另一位皇子,而那位皇子早就是废太子,圣人没登基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要说这祭文其实早就发现了,毕竟写祭文这事又不是今天写明天交,必然是前三四个月都被礼部的人发现。
可不知为什么,一直没被人揭穿,有人说是礼部畏惧谢阁老的势力,畏惧太子殿下。
所以不敢拿出来。
一直等到祭祖的第四天,礼部有个不起眼的小官冒死把这份十七年前的祭文交到圣人手中。
于是就有了近日这出。
风光一时的谢阁老,太子太傅,被贬流放。
而且是立刻流放,听说已经出发三日了。
留一条性命已经是圣人宽恕。
毕竟发现自己信任许多年的老臣子,在自己登基前是不支持自己的,甚至还写了祭文嘲讽。
这事谁能忍
不仅如此,礼部明明四个月前就发现了,可如今才有忠臣冒死呈上来。
礼部其他人都是死人吗
竟然这么怕他谢维
不怕当今圣人,却怕他谢维
皇权被挑战的下场就是如此。
圣人最恨的不是十七年前的一份废弃祭文,恨的是整个礼部知情不报,帮着谢维欺上瞒下。
这谢维敢如此行事,实在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且这事太子是否知晓也是圣人心中的心结。
反正不管怎么样,谢阁老被流放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估计太子也会受到牵连。
毕竟谁人都知道谢阁老确实是太子的人,更是太子的老师。
如此亲厚的关系,要说不牵连都不可能。
太子还没被圣人责罚,已经是看在父子亲情的份上。
可这天家的父子情,又能有多厚重。
谁也不知晓。
知道这些消息之后,纪彬跟焦家主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惊讶。
但是焦家主没有想太多,毕竟这种党争之事,听的他晕晕乎乎,反正就明白一点。
太子最近有难。
太子事情很多。
太子可能都不记得他们了
这很有可能吧
毕竟手下最得力的人被贬,圣人又在忌惮他,这事情定然多到离谱。
而且禹王还在暗中,谁知道什么时候又有灾祸。
说实话,如果是以前,这跟他们可能没什么直接的关系。
可现在不同啊,太子殿下说过了,让他们来京城一趟说下种棉书的事,之后就没有话要讲了。
他们这些人十一月初八到的京城,如今一个多月过去,别说太子了,就连太子的消息都要特意探听。
太难了。
上头人一句话,他们就要揣摩很久。
如果太子真的忘了他们,年前不找他们也就算了,年后呢
如果年后也忘了呢
焦家人还好说,纪彬总不能一直在汴京等着被接见吧。
不想纪彬想了想,他那个时候的古代好像确实有这种事,就是皇上大官什么的召见一个人,然后把那人忘了,两三年后才想起来。
因为皇权的威势,那人竟然直接在京城安家落户,等着皇上问话。
这种事还不是个案啊
不过太子就算把这事忘了,纪彬竟然也是能理解的,毕竟这是他身边的阁老被贬流放,事情远比焦家主想象的还要严重。
十七年前的一个废弃祭文,怎么就恰好被翻出来,恰好被人递到圣人手里。
一切都太巧了。
而且要是谢阁老知道这回事,能留着祭文原稿
再说那祭文真假都不知道,只是坊间这么流传而已。
单看流传出来的事,只怕是漏洞百出。
就算是这样,圣人该恨还是要恨的,毕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有这种事,这对一个病了几个月的皇上来说,简直是最可怕的事。
一旦感觉到权力不在自己手心,这份恐惧就会愈发明显。
而这事带来的连锁反应也是很恐怖的,谢阁老既是太子一党的领头人物,又是太子的老师。
他这一被流放,太子一党恐怕元气大伤。
反而禹王那边靠着棉花挣了大笔财富,又有为民除害,铲除棉花骗子一事。
此消彼长。
对太子来说,只怕是处处犯难。
这种情况忽略个小人物,可太正常了。
纪彬一边表示理解,一边在思考若是太子真的把他们忘了,那年后能直接走吗
还真是棘手。
不过这些事暂时不会波及焦家跟他,他们不过是大环境的小人物而已。
与其担心那么多,还不如老老实实过个年。
焦家人多,也热闹,纪彬,柴力,陈乙在此住得也习惯。
只是这里多是吃面,他们家乡那边多是吃米,陈乙有些吃不好。
但这都是小事,随便跟焦家人说了,就给他们单独蒸锅米饭,保证吃得饱饱的。
纪彬跟焦家主都如此淡定,焦家人自然也是不愁的,愁不愁都要过年,还不如好好过。
心里是这么想的,做也是这么做的。
但柴力赶在年前跟纪彬请了个假,他联系上之前的上司,那上司就在汴京里当差。
当初还从山清公子那听到过他的消息。
以前也就算了,现在他也在汴京所以想去探望一番,说不定还能看到以前的同僚,那都是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他都想念的。
纪彬当然同意这件事,不仅如此还抽了张三百两的银票,让柴力多买些礼物。
柴力忍不住笑“三百两也太夸张了,实在用不了这么多,而且您平日里给的已经够多了。”
纪彬道“出门在外,钱是要带够的,先带着,总比当时候没有强,你肯定还要跟同僚们吃饭吧汴京的食肆也不便宜。”
柴力只好接下,这才出门。
至于纪彬
他当然还是研究那本种棉书啊,反正这书已经带来麻烦了,要是不写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再说不管太子关不关注这本书,该写还是要写。
这东西对焦家来说很重要。
就算这趟没有见到太子,把这件事做得差不多,也算没有白来。
柴力最近出去了几次,等再回来的时候,脸色是不好看的。
纪彬自然也看到了,没等他开口,柴力就看看周围,确定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才道“东家,当初你问山清公子,我上司是实职,还是虚职,如今有答案了。”
看着柴力的表情,纪彬就知道结果。
柴力又道“虽说去的是兵部,但却让他一个带兵打仗的人,做文书的活。”
“不仅是他,留在汴京的武官基本都是如此。”
“而且边关那边的将领也在陆陆续续调回来,不过两年时间,已经换下来大半了。”
“剩下的人在那边,似乎也不过好。”
纪彬听到这话,手一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都是太子的人”
柴力点头“是,是太子殿下的人。这几日我同武官们喝酒,虽然职务都很低,但吃饭的时候来了个以往见过的将军,他已经赋闲了。”
“可他经验老道,有一次若不是他指挥,只怕我已经死在边关。”
柴力说这些话,本意是想跟纪彬念叨同僚们的过往,可说着说着,自己都发现不对劲。
更不用讲纪彬了。
纪彬闭上眼,顺手铺平一张纸,他刚认识的柴力的时候,那会柴力刚回来几个月,然后马上过年。
太子就是那年,也就是永义十四年底回的京城,当时还是打了胜仗。
但过了年之后,太子还有他身边的武将们都留在汴京,不再去边关。
也因为这些事情,才有禹王被赶到宿勤郡,柴力他们的抚恤金发下来的事。
后来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了。
什么棉花乱七八糟的。
如果把这些事再加一条线,也就是太子身边武官全都慢慢赋闲,慢慢从边关调回来。
没记错的话,邑伊县夏阳坝的夏大娘,她儿子还在信中说过换了上司,所以规矩跟之前不太一样。
可是两年时间把边关换了一半的血,只怕不是一个禹王能做到的。
说不定还有皇上的手笔。
一个贤能的太子固然好,若是一个手握重兵还贤能的太子,对皇上来说就是威胁了。
这皇上未必是真的想让太子退位,只是收揽手中的权力。
可这期间,就给了禹王太多可乘之机。
细细一想,这竟然是从两三年前,太子打了大胜仗开始,他的处境就愈发危险。
不想倒罢了,把事情全都写在纸上之后,纪彬才发现太子身边危机四伏。
就算是他最风光班师回朝的时间里,估计都没松口气。
如果说皇上对太子一直忌惮的话,甚至可以解释为什么太子太傅谢阁老的另一个学生谭清谭刺史,会被派到偏远的春安城做事。
这可不是对信任臣子的做法。
还有边关将士的抚恤金,也是努力了许久,才迟迟发下来。
哪是圣人不想法,只是不想以太子的名义发罢了。
还有边关通贸易的时候,两年前都在说起,如今迟迟没有动静,谁知道是哪方在博弈。
虽说只是远远地看过圣人一眼,可在车架里的他也算慈眉善目。
可如今想来,只让人遍体生寒。
当皇上的,是不是都这样怪,既希望儿子有出息,又希望他不要那么出息。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让人胆寒。
这张纸写出来,纪彬也不过是隐隐看个局势而已,其中凶险程度,只怕比想象中还要恐怕。
柴力也不敢多言,可眼神里明显带着恐惧。
纪彬又看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扔到炭火盆里,等这张纸烧干净了,彻底化为灰烬,这才道“我之前还说事情变得有些快,如今看倒不是快,而是已经到节骨眼了。”
柴力点头。
两人静默无言,纪彬站起来叹口气“我给你那些银两,也不用还我,若是之前的同僚有难处,就给他们吧。”
说着纪彬又抽出两张三百两的银票。
这些钱如今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却能解很多人的燃眉之急。
不是纪彬心善,而是这些人保家卫国流血牺牲。
可全都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柴力并未拒绝,因为最近跟同僚,甚至上司吃饭,他也发现了,这些在汴京的将士们,许多人还不如自己。
毕竟常年在外征战,只靠手里那些俸粮,日子过得去,但也说不上好。
年前这么多事,纪彬已经不指望太子记得他们,随缘吧,爱怎么样怎么样。
等到十二月二十五,又下了场大雪,柴力也彻底在家休息。
手头那九百两被他散了个干净,不过他显得更加沉默,估计心里也不好受。
同时又觉得花了东家的钱,心里愧疚得很。
纪彬并未多劝,柴力应该明白的,这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若不是怕太扎眼,他还能再给一点。
十二月二十七,街上施粥的门户也越来越多。
最近一段时间汴京气氛已经松快了,毕竟是大人物的事,老百姓们该过日子还是过日子,该庆祝过年还是庆祝过年。
焦家同样也在门前开了施粥送米面的摊位,纪彬也给里面投了些钱,没事就出去给讨粥的人施粮。
看着他们,心里倒是平静不少。
毕竟上面怎么样,那是上面的事。
他们过好自己日子就行了。
虽说是天子脚下,该贫苦的人还是贫苦,如今一粥一饭虽不能解决他们所有问题,但至少这几天能吃饱,这就是好事。
至于太子忘了他们这件事焦家人都没什么想法了,还是过年比较重要
焦家主跟纪彬一边施粥,一边在聊棉价的事。
从汴京棉送到南军国各地已经接近两个月时间,各地棉价也陆陆续续出来。
但这棉价比纪彬想的要高出许多倍。
不止是超过纪彬的预料,许多人都没想到大批汴京棉到江南后,竟然还是高价。
焦家主道“当初我们都以为,汴京棉会比宿勤棉要便宜,毕竟这边少说也有几百万斤的棉花。可实际上却不是如此。”
“汴京棉运到江南后,一两售价五千五百文,而且没有还价的余地,所有的棉花都是这个价格。”
纪彬震惊地看向焦家主,给了眼前四五岁的小姑娘几个馒头,还有一包米面,这才道“怎么会有这样高的价格,按理说如果想要把汴京棉全部卖完,价格应该在两千五百文到三千五百文中间最合适啊。”
焦家主点头“是啊,五千五百文一两的棉花,买得起的人家只会更少,就算江南奢靡之风甚行,也不可能家家户户倾家荡产买棉花吧。”
其实说白了,整个南军国繁华的地方并不多,如果定价过贵,自然有人买得起,可销售的数量就会少。
如果定价便宜,那大家又会哄抢,对卖家来说不合适。
只有定价适中,才能挣好手里钱不说,还能把百万斤棉花销售一空。
这是最优解,也是最符合常理的办法。
按照五千五百文一两的定价,只怕是江南那边也只能吃下四五十万斤。
毕竟纪彬他们送过去十几万斤,宿勤郡周家送过去三十万斤。
加起来消化高价百万斤棉花,已经是江南足够富庶了。
可这样一来,这些汴京棉就会被剩下两百多万斤,再分散到全国各地,以五千五百文的价格,能买得起的人也很少。
当初宿勤郡就有棉商出了这个损招,但他没同意,那周家人也没同意。
今日的东西施舍结束,纪彬则在思考这件事。
把棉花单价提高,确实能卖得贵,可东西被剩下那么多,也不见得能多挣钱吧
等到第二天,纪彬就明白为什么了。
扬州徐三公子送来信,他在江南之处无人能讲,只好写信给纪彬,诉说心中苦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在纪彬他们走了之后,汴京棉就陆陆续续到了江南一带。
大家都以为这汴京棉会便宜,许多人家已经准备好购买了。
估算的价格也在两千三千,不超过四千的价格。
这种情况下,不少人家都能买几两做个棉衣也行,自己不穿,给家中孩童也是好的。
可汴京棉去了之后,全都是一口价五千五百文,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当然还有买家,只是那些本就凑钱真正想御寒的人,此时望而却步了。
毕竟直接价格比想象中直接翻倍,那就有些不划算。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江南一带竟然横出乱象,先是楚馆一个花状元,也就是花魁,言必称棉花绝妙。
有这样的人物带动,再有几家年轻公子为棉花吟诗作赋,好像出来聚会不穿件棉衣就是不够风流。
这样斗富夸奇的风气迅速蔓延,有些人家为了虚荣可以不买粮食,也要买件棉衣。
似乎所有风气都裹挟着人们必须买棉。
就连扬州徐三公子这样的顶级豪门都忍不住给纪彬写信“浪荡子弟效仿,好标榜身份。”
“有家人聘妾,地上铺以棉花,屋内卧榻小凳全是棉花被褥,竟然被标以风流。”
“滥觞。”
“恶俗。”
最后四个字足以见徐三公子对此风气鄙夷,但看得出来这种风气极为盛行。
当然信里也说,他家赶在头一茬买的棉花价格,竟然跟后面大家棉花价格一样,他跟苏州的顾八公子被家中族老夸了又夸。
还说明年有好差事给他们。
这也算一桩好事吧。
收起信,纪彬算是明白,为什么汴京棉敢卖这样贵,估计这些招数早就想好了。
原本好好的一件事,为了多赚钱就变得这样恶心。
这不就是把原本应该降低的价格强行升高,让富家人买也就算了,那些普通人为什么要跟着这趟所谓流行。
不过普通人也是最容易被带动的。
在纪彬之前的古代,也有这种事情发生,明末苏杭喜爱建院子,普通人就算建不起那样漂亮的院子,也要花上千两盖个奢靡的两三间屋子。
跟风这种事确实很可怕。
就说有人为了买棉花卖儿卖女,纪彬都是信的。
纪彬收起信,果然奸商在哪都是奸商。
汴京这些种棉的人家,估计早就商议好了,纪彬让焦家的焦十五焦十六去打听一下,他们那两家,跟其他八家不是不和吗。
看看这其中的价格如何。
等消息传过来,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九下午。
这两家种棉田地都不算多,影响不了其他八家的价格,更没卖到江南,所以对那边的事也不了解。
如今汴京棉价在三千文一两左右,还是他们低价卖棉花拉下来的。
也就是说,那八家人不仅搅乱江南汴京中的棉花价格,甚至把全国棉价都上升一个档次。
纪彬稍稍摇头。
为了赚钱,真的脸都不要了。
焦家倒是对这不太感兴趣,他家所在的鲁地棉价在他们手中,也不会受外面的影响,更不会像这样恶意抬价。
纪彬对他们割富人韭菜没什么感觉,只是影响到下面百姓穿衣吃饭,就真不是东西了。
希望明年的棉价会降下来吧。
至少他不会卖那么高的价。
不过谁又知道明年会怎么样。
纪彬收拾好心情,不过别人怎么样,他还要过日子啊,引娘还在家里等着他呢。
纪彬回去提笔给引娘写信,等到一抬头,天上又下了大雪,不知道引娘这会在做什么。
不过在娘家,应该过得还行
纪彬嘴角扬起一抹笑,但外面踩雪的声音让他拉回现实。
走进来的竟然是焦十五,焦十五语气震惊还带了些颤抖“纪大哥,太,太子来了”
什么
太子来了
太子怎么这个时候来
如今天已经黑了,这就算了吧。
现在可是年二十九,按理说不是事情特别多,怎么赶在这个时间来了
焦十五小声道“家主说了,这事只通知焦老二,还有你我,让我们赶紧过去。”
确实,焦家人太多,太子来这里的事还是能瞒就瞒。
上次太子来了的事,知道的人就不多。
大多焦家人只知道有事,具体的并不清楚,估计只有焦家那十六人是明白点的。
这次更是缩小了范围,瞒着是好事。
纪彬跟焦十五迅速往暖阁走,一般来说纪彬,焦家主等人写种棉书的时候都会在这里,这里宽敞,烧炭火也足。
如今种棉书只写了个大概框架,纪彬分出了几块出来。
大概就是每一处的棉花都要写清楚什么,能画的要画出来,病害什么的也要写清楚。
基本上就是出了个框架,让所有焦家人按照框架填空。
如果临时想到什么,再增加几项,这样一来,就算写字不流畅的人,也能找到规律。
而且会让所有地方种棉技巧更加完整。
这也是纪彬为了省时间想出来的办法。
他跟焦十五走进暖阁的时候,首位的温和中年男子正在看这些零零散散的纸张。
因为是晚上,周围点了不少油灯,亮度都调到最大。
这个中年人凑在灯下看得很仔细,他眉宇间有些疲惫,整个人的气质虽然温和,但依旧能看出来他地位不同,气场强大还带了些贵气。
这种感觉虽然说不上来,但谁都能发现他跟旁人不同。
纪彬焦十五进来,男子旁边的内侍比了个手势,让两人先站在一旁不能打扰。
这就是太子
没记错的话,太子年龄确实在三十五左右,现在圣人登基的时候,他也是辅佐左右,那时候先皇后还在世,所以圣人一登基,这位就被封为太子。
若是算起来,也当了十六年的太子了。
翻过年,也就是十七年。
太子之位让他身上有了天然的贵气,举手投足都是上位者的气息。
就算偶然突出的疲惫,也让人捉摸不透,跟普通中年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除了太子之外,他身边跟着两个内侍,四个护卫,这样对太子之位的人来说,已经是轻装简行。
那四个护卫明显不如太子这般和善,在纪彬焦十五进门的一瞬间,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看过来。
纪彬甚至扶了下旁边的焦十五,才让他没有当众出丑。
一时间,暖阁只有油灯偶尔迸发出的火星声。
焦家主,焦老二,焦十五,纪彬,都在旁边候着。
太子明显是看公文习惯的,眼前的几本草稿书并未耽误他太多时间。
等他放下手里的草稿书,开口道“我见书中都有空白,偶尔画了几株棉花,这书要做出来,是不是还会配很多图”
不过是翻了一遍而已,竟然已经看出其中诀窍。
这里要说一下,不是每个朝代的皇上太子都会一口一个朕孤寡人,本殿下等等。
不少朝代也有自称我的。
当然这是比较平易近人的称呼,如今这位太子,明显不是个多事的。
焦家主拱手,声音里还有些颤抖“是的,还会配图,只是还在琢磨要怎么画的清晰明了。”
太子微微点头“可在病虫害,枝丫刚发,以及棉花各个阶段的时候画出来,若是农人不会画,可请当地书生画工在种棉本地画即可。倒不用你们冥思苦想,也防止有疏漏。”
纪彬眼睛一亮,他怎么把这事忘了,只想着让焦家人画出来,怎么忘记让当地书生画工实地考察呢。
不过这事已经揭过去,太子又仔细看了看“种棉书的进度比我想的快很快,配上插图后,约莫明年年底就能做成。”
一本农业专业相关书籍,能在一年内完成,已经是极快的速度了。
怪不得太子会惊讶。
太子看了看他们四人,笑着道“一时忘神,竟忘了让你们坐下。”
等纪彬他们坐下之后,太子一一打量他们,目光在纪彬身上定了定,又继续问种棉书的事。
不止是提问,还给了不少可行的建议。
短短半柱香时间,竟然让这本书更加专业了。
不仅如此,纪彬发现太子虽然看书极快,但明显过一遍之后就能抓到其中重点。
也只有经验丰富的官员才有这样的本事吧。
作为太子来说,纪彬觉得他也太合格了。
许是太子语气温和,让原本吓得半死的焦十五回答起问题都很流畅。
至于问到纪彬这里,则多是问他为什么提议做这本书。
纪彬罕见顿了下,拱手道“当时跟焦十一聊天的时候,一时多嘴,并未想太多。”
太子倒是没多问,只是点点头,也不知道信还是没信,但话题已经转到别的地方了。
聊下来发现,太子确实是疲惫的,应该是近日很多事抽不开身,提到事情却问得很精准。
等棉花书的事聊完,太子又道“你们一路奔波到汴京辛苦了,原本早该过来,只是最近公务繁忙。”
“这些银两被服赏于你等,安心过个年吧。”
“棉花书的事你们做得也有条理,我倒是不担心了。”
太子虽然没有致歉,倒是解释了为什么这么久才来见他们的原因。
来这一趟真的只是过问一下种棉的事。
估计抽出时间,也确实紧张。
经了太傅被贬一事还能想到他们,焦家人看向太子的眼神,已经变得完全不同。
纪彬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追随太子做事。
这位太子确实是有领袖魅力。
太子在这不到半个时辰就要起身离开,纪彬他们站起来送人,护卫却让他们止步。
但太子又看了看纪彬,开口道“你是宿勤郡人士”
纪彬拱手点头,太子又看了看他“你家离隔壁兴华府距离如何。”
纪彬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骑马约莫要两天时间。”
“两天。”太子轻叹口气,到底没说什么,只道,“种棉书的事你多上心,若是做得好,吾必有重赏。”
说着,太子指了指焦家三人“让他们去你家写书也可。”
说罢这话,太子这次是真的离开。
可这些话却让纪彬焦家人有些摸不清其中玄机。
但护卫直接拦住他们,并不让众人上前再送,内侍语气带着笑意“诸位留步,不用再送。这些节礼你们收下,以后也不要向外提起此事。”
“若是传出去,对你们不好。”
这是肯定的,如今太子一派被打压的极狠,传出此事,那焦家人能有好日子过
再说他们大多数人还在禹王一脉的人家做事。
不说出去,反倒是保护。
其实内侍心里也叹口气,最近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好不容易空下大半个时辰,太子妃也说让太子殿下歇息一会。
谁知道太子却记挂着他要见焦家的事,若是往日让焦家人过去就好,如今也算顺便来了一趟。
太子殿下说,他一句话让焦家人跟那个小货郎来到汴京,悬而不见,只会让人烦恼。
对他来说是小事,对下面人来说,却是天大的事。
所以赶在年前见一见,算是了却各自的约定。
内侍每每见到太子如此行事,心里就愈发恨那禹王,恨他手段狠辣,甚至对圣人有些怨言。
若是先皇后还在,太子殿下倒也不用受这么多委屈。
内侍护卫们送着太子离开,只留下暖阁的纪彬,焦家主,焦老二,焦十五四人。
等一阵冷风吹过,焦家人等人才回神,他们回神后发现纪彬已经在看太子读过的种棉书了。
里面倒是没有太子的自己,倒是用红笔圈了几个地方,显然都是纪彬觉得需要优化,但找不到头绪的。
但是方才太子已经给了解决办法。
焦家主见此,忍不住道“若是能侍奉这样的主子,倒是不枉我们的手艺。”
在此之前,他们是为自家手艺骄傲的,可在各个世家那屡屡受挫,焦家主更是遇到最恶的杭州景家。
虽说他一直拦着焦家人,让他们不要太生气。
可作为潜心钻研种棉技术的家主,心里怎么会没有傲气。
他虽是最惨的,可其他焦家人在汴京待遇也差不多。
既觉得他们的技术好用,又看不起农人,这种情况不止在一个世家里发生。
这其中当然也有态度不错的,可都比不上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是真正看重他们,看重种棉这件事。
纪彬总觉得,若是方才太子殿下让他们成为自己羽翼,让他们做各个世家探子,焦家主只怕都会立刻同意。
可太子并未这样说,只是让他们好好写书,其他的再无吩咐。
方才他看了太子留下来的赏赐,也都是珍贵却常见的,就算是穿出去用出去,估计也不会被人发现这是天家赏赐。
若是一方面考虑的周到,可能故意作态。
方方面面都如此,就连纪彬也忍不住觉得,他内心更想让这样的人当皇帝。
总比那个故意抬高棉价,不顾民生的禹王好吧
纪彬知道太子对棉花上心的原因,必然是知道棉花对百姓来说有多重要。
从那两户汴京种棉的人家努力平衡棉价来讲,这太子必然知道普及棉花对普通人来说多重要。
不夸张地说,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候,棉花是救命的东西,是跟炭火一样重要,是跟米面同样御寒的物件。
只是如今棉花刚刚兴起,开始的几年乱象丛生也正常。
前几年的高价阻止不了,以后的高价却是朝廷可以把控,只看上面的人愿不愿意了。
反正那禹王肯定是不愿意的,他算是已经看出来。
可这些不是他能插手的,他能做的,就是回家之后立刻屯粮盖房子,努力收揽手中财富。
若是汴京真的闹到不可开交,他也有保护家人的能力。
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
太子都暗示他们要去自家写书了,岂不是觉得汴京会有大乱子
就算没乱子,屯粮这种事,也没错吧
等打开赏赐,焦家十六人的都有不说,纪彬那份也是单独放的,只是一看里面的东西,还有年轻妇人的布料钗环用具。
这是知道他家引娘
只能说不愧是太子了。
在场的焦家人们隐下此事,纪彬自然也是不会乱说什么。
就让这个年平平安安的过去吧。
等过了年之后,纪彬也就要启程回家了。
毕竟太子都见到,事情也都交代过,写书的事就剩细节的完善。
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不得不说,太子来这一趟,至少纪彬可以安心在年后赶紧回家了。
对他来说就是值得的啊。
再说,他觉得太子不见得会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禹王那样的人,也是坐不稳皇位的。
太子领过兵打过仗,从圣人登基那天他就是太子。
如今不过是一时困顿。
真要是到了最后的时间,也不会抽出时间找他们了。
如果被这样轻易扳倒,能坐稳太子之位十六年
纪彬回到房间里,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别说了,回家回家。
现在他心里最要紧的时候,就是等开春雪化了之后回家。
这一趟出来也算是惊心动魄,回去后引娘肯定想听的,纪彬回到房间,又开始写那封没写完的信。
信里当然不会讲这些事,只挑能说的说一下。
汴京的雪纷纷扬扬,落在各家门户上。
腊月二十九,倒是各家热热闹闹,已经准备好过年了。
第二天一早,汴京城里各处彩楼更多了,各种漂亮装饰,还有无数舞龙舞狮的新奇玩意。
听说汴京最有名的无相寺还有六头大象在游街,引得孩童们沿街追赶,等到了大象停下的地方,发现竟然是和尚在讲经。
这和尚见是小孩子过来,分发些祈福的果子,大人过来,便请人坐下讲经说法,不愿意听的也没关系,还有佛寺供的素酒尝一尝,倒是热热闹闹。
纪彬走在其中,觉得过年还挺快乐的。
想必等新桃换旧符,那又是崭新地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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