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第一百八十九章

    菩尘子愈发觉得昏沉。

    空中弥漫着香气, 他呼吸到尽是他自己身上的气息,可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觉得鼻息一呼一吸间, 又飘着丝丝缕缕的异香。

    那香气比莲气更浅,好似说不出的清甜,只是余韵带着一点翘起的甜腥,像蝎尾针翘起刺的那么一下, 毒素攀着骨髓爬,附骨之疽般无声无息地攀缠。

    沧澜之后无化神,旧典中星星点点的残卷不足以讲述化神的全程,菩尘子不知自己这种状况是否正常。

    妖主后事难料, 江无涯正登化神, 九州暗潮涌动, 诸宗惶惶自守, 这沧澜, 总是需要一根定心的针。

    他需在东海, 守到东海无事,待江无涯出关那日, 方可踏破壁垒,一问化神。

    “尊者。”

    菩尘子听到轻柔的呼唤, 他闭着眼,却仿佛透过薄薄的眼帘,看见模糊的光影,纤细的人影穿过屏风,掀起一点门帘侧头看来。

    浅淡的香气随着她的袍角流动, 像蛇徐徐拂起的尾, 化作博山炉潺潺升起的白烟, 清冷又柔软,悄然渗出一滴细小隐秘而不可捉摸的汁液。

    林然端着汤盅,哒哒小跑进门,边跑边喊“尊者。”

    没有人回答。

    林然走过屏风,掀起一点素布门帘,往里探头探脑,看见明镜尊者闭眼盘坐在榻上“尊者,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她像一只欢快活泼的小鸟,不得到回应,会自己叽叽喳喳个不停。

    菩尘子无声叹一口气,才慢慢睁开眼“又怎么”

    “我去找青师兄要了副汤药,说是管心神躁郁的,特别管用,而且药效温良、百无禁忌,什么人都能喝。”

    林然兴高采烈端起手中的汤盅“我已经熬完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明镜尊者当然不可能乱七八糟喝药。

    他神色不动,重新又要闭眼“不必了。”

    “喝吧喝吧。”林然说“我亲手熬的,只说是给自己用的,不会有别人知道,能管一点用是一点。”

    明镜尊者不吃她这一套“不必。”

    林然被拒绝了,慢慢把端着碗的手收回来。

    “可是。”

    林然吸了吸鼻子“尊者,你好香啊。”

    明镜尊者“”

    “真的,特别香”林然吞咽了一下喉咙,看着明镜尊者不知何时冷冷看过来的琥珀眼眸,不好意思说“其实我想说好久了我真的好想咬您一口。”

    明镜尊者“”

    他浑身气息都剧烈波动起来。

    “别别别尊者您别激动”

    林然很怕他气得一巴掌把自己糊死,赶紧小碎步后退好几步,谨慎说“我就是开个玩笑,我是能忍住的,主要是您这样,香得我不是,我每天都睡不好,很远都能闻到,洛河神书最近都变得躁动了,我、我有点压不住了”

    菩尘子都不知道说什么。

    那是洛河神书吗那简直是她的护身符,是她到今天还能活蹦乱跳的佛祖金刚罩

    打不得伤不得,听她吹了半年的笛子,现在已经馋得想来咬他一口

    她竟还敢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佛珠在从手腕颤颤垂落手肘,明镜尊者丰润浅淡的嘴唇迅速覆上一层血色,他指着门外,一字一句“出去。”

    林然觉得自己早晚会被打死。

    但她缩缩脖子,却没有立刻跑出去,而是小声说“我马上滚那您先把药喝了吧”

    她不仅没有跑,反而直接走进来,跪坐在榻边的脚踏,仰头看着他。

    她的神态柔软又安静,跪坐的姿势那样自然而然,仰头望来的目光,像稚子一样孺慕而干净。

    菩尘子突然就没那么恼了。

    长者看稚弱者、强大者看羸弱者,舐犊之情,呵护弱小,那不仅是本心萌发的怜爱、善意,那是法则赋予世间万物得以绵延开泰的本能。

    他没有弟子,高坐佛堂,曾有万千佛者俯首问经,却不曾有哪个孩子,这样跪坐在榻边,明亮的眼眸柔软干净,形如承欢膝下。

    他是一个清净的人,哪怕是师徒、父子这些世间看似最不可或缺的亲缘,他也并不在意,只是一切皆为天意,北冥海祭天,偏偏是他出关,偏偏是她捅了妖主最后一刀、又身负洛河神书,让他本该与妖主的那一劫应在了她身上,只得护她在身边、护了这一路,原先干干净净的清淡,如今倒生出了凡心,平添亲近与不忍。

    这约莫便是他的一劫吧。

    菩尘子叹了口气,伸出手,掌心白皙宽厚。

    林然眼睛一亮,但有点怕自己领悟错了,小眼神犹犹豫豫看他。

    明镜尊者又叹口气;“药。”

    林然眼睛瞬间弯成小月牙,开心把碗递到他手里。

    越是修士,越讲修心修性、不形喜怒于色,可她的高兴从来都写在脸上,要是一只小鸟,保定已经抖擞着蓬松的绒毛在枝头尖尖脆脆欢叫起来。

    明镜尊者接过碗,抬起来,碗中晃着浅褐色的药汁,清苦的药香盖住了无处不在的莲香,明镜尊者微微仰头,药汁淌过嘴唇,入口后顺着喉头滚落。

    林然仰头看着他,能看见他丰润的脖颈中喉结一上一下慢慢滚动,有着清冷泰和的宽柔。

    不是每个人的祈求和撒娇都能让佛心软。

    他是真的,对她很宽容了。

    饮完最后一口药汁,明镜尊者慢慢放下手。

    林然伸出手“给我吧,我一会儿顺便带出去。”

    明镜尊者摇了摇头,把碗放到一边的小几。

    林然把手收回来,忽然头顶一软。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明镜尊者温和的目光。

    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像安抚一个孩子,轻声说“别怕。”

    “江剑主会化神的。”

    他的目光柔和“我守在这里,等他化神,便可以来带你回家。”

    林然没有说话,像是被突然提起深藏的心事。

    好半响,她吸了吸鼻子,却莫名问“尊者,你为什么要来小瀛洲”

    明镜尊者有些诧异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却还是回答她“受诸宗之托,送你与诸宗弟子。”

    “您怎么骗我。”

    林然却一下说“都到地方了,您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佛经上写,佛陀口中无虚言。”她怨念很深的样子,叽叽絮絮道“可您都没有做到,说着糊弄人的话,都不眨一下眼睛。”

    明镜尊者“”

    这样难缠的孩子,江无涯到底是怎样好好带大的

    “说嘛说嘛,尊者,告诉我吧。”难缠的鸡仔发出唧唧唧的声音“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已经这个样子了,洛河神书就在肚子里,有什么事还不能让我死个明”

    “住嘴。”

    明镜尊者难得皱起眉,像是有些恼,轻斥她“口无遮拦,总拿神书说事,那是要命的东西,你真当它永远是你的护身符吗”

    林然一下瘪了,可并不挫败,软趴趴地小声哼唧“告诉我吧,尊者,告诉我吧”

    明镜尊者“”

    他只那么一次心软,怎么就仿佛被她找到了百战百胜的秘诀,次次用这个法子来磨他

    菩尘子不想理她,可她磨得厉害,他很知道她看着乖巧柔顺,实则是个多么胆大妄为的性子,北冥海上捅妖主那一刀还在眼前,他不知道若是从他这里得不来真相,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明镜尊者沉吟半响,终究说“告诉你可以,但你不得外传。”

    林然立刻直起身子,在嘴巴比划了一下拉链。

    明镜尊者不知道拉链这个东西,但也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又警告“以后少提神书。”

    林然有点不开心自己的大杀器被限制使用,扁着嘴巴“哦。”

    明镜尊者这才觉得气顺了顺。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沉吟着,才缓缓道“混沌初开自东海始,如今天地开一线,你师尊化神,是为逆天之举,若事成,甚至形同沧澜再造,我恐东海生出波折,所以必定要在此驻守。”

    送诸宗弟子、送洛河神书,这些都是次一步的,最重要的,是确定东海无事。

    天地如鸡子,蛋壳若再碎,必也自东海碎。

    北冥海动可以昭告四方,斩杀妖主的传奇与风流韵事都可以沦为九州街坊说书人的笑谈,但唯有这事,唯有这一件事,是绝不可广而告之的深密。

    江无涯化神已经算隐秘,虽不曾明昭、却也叫诸宗心里有数,可此来东海真正的目的,甚至连各宗掌门都未必知道

    否则他们未必敢舍得将这些首徒弟子托他送来。

    “东海”林然歪头问“若是出事,会出什么事”

    明镜尊者望着她,眼神有些柔和的无奈。

    “我算不出。”

    明镜尊者轻声“因果命律不是圣理,我于之天地浩大,也不过一粟渺小,守在这里,是为尽人事,如今沧澜风云波动,不该再经受任何波折了。”

    不该。

    林然慢慢品着这两个字,有一瞬,几乎苦笑。

    这世上有那么多不该,可真正发生什么,又哪里由人呢

    但她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明镜尊者守在这里,他一日不走,就不会眼看东海风波起、不会眼看天地再碎

    那可怎么行呢

    “起潮了”

    “快看好大的潮啊”

    外面传来弟子兴奋的叫嚷。

    林然垂眸,又很快抬起头,站起来笑道“尊者,我出去啦。”

    明镜尊者轻轻点头“去吧。”

    可能看她情绪不对,怕她被吓到了,他又多说了一句“不必多想,多出去走走。”

    “嗯。”

    林然慢慢退出门。

    走出院子,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悄悄去找侯曼娥她们玩,而是慢慢走到外墙栏杆边,手肘交叠搭在栏杆,望向东海。

    海天云雾一色,白得近灰的远海,隐约可见雾都山一尖幽黑的轮廓。

    一重重海潮卷过来,云蒸雾绕,云雾几乎卷成白色的浪,壮阔又缥缈。

    林然静静地望着。

    天一出声“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林然“嗯”一声。

    “他对你不错。”天一客观评价。

    林然“嗯。”

    “你可真是个坏蛋。”天一轻轻哼笑“他将来最后悔的一件,大概就是错把你当成个乖巧的好孩子。”

    林然忍不住笑起来。

    “那我可不是。”她轻声说“我是要做个大坏蛋的。”

    她站在那里,忽而一阵潮涌,海风拂得衣袖翩然若仙飞起。

    元景烁居高临下望着下层亭台栏杆边的青衫少女,慢慢喝一口酒。

    “慈舵不准饮酒。”

    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元景烁瞥一眼青黛不满的神色,懒洋洋说“只有这一壶。”

    青黛脸色不满,但元景烁毕竟不是病人,三山九门借宿在这里,情况特殊,青蒿才刚拉着她嘱咐,叫她睁只眼闭只眼不要那么严苛。

    青黛于是强忍住没说话,但脸色很不好看。

    元景烁看了看她的脸色,随手把酒壶扔进了海里。

    在人家的地盘,总得守人家的规矩况且他还有话想问,更不好得罪人。

    虽然早在很久之前他把刀架过她的脖子,已经得罪很彻底了。

    “我翻过雾都山残留的宝库,也不着痕迹向师尊问过,都没有你想要的药方。”

    青黛这一句话说完,元景烁的目光便沉下来。

    “当年我与几个师弟妹遭人算计,险些沦为活死药人,你救我们,又用几个师弟妹的性命逼我立毒誓为你找药方。”青黛冷冷说“你这人心狠手辣,算你技高一筹,我认了,这些年我也都如约为你找了,雾都山留下的东西我一件件翻过,但没有上古神药的药方,更没有什么神药残渣。”

    “我早说过,心魔是世上第一号的绝症,无人可救无药可解,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已然尽力,你若不满,便直接杀了我就是。”

    青黛咬牙“但你要杀,只许动我一人,算我这条命还了给你,但你若真敢如毒誓所言害我兄长师尊,我便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元景烁没有说话。

    好半响,他倏然一拔刀,金光一闪,青黛下意识闭眼,却并未觉出痛意,反而冥冥中有什么束缚倏然碎了。

    “我一生亲缘命薄,更不屑去害别人的亲人。”元景烁淡淡说“逼你立誓,是怕你不尽心,既然你尽了心,便算还我一命,此誓作罢。”

    青黛没想他之前那样强横冷漠,到头来却会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下意识退后两步,警惕盯着他,银针在袖中蓄势待发。

    元景烁神色不动,似对她的防备置若罔闻,已经偏过头,面向着海潮。

    青黛犹豫几息,冷冷说“我和几个师弟妹毕竟为你所救,没有药方回报,我便还几个问题给你,此地此时,一炷香的时间,但凡我所知,我知无不言,也绝不外传。”

    元景烁一时没有说话。

    青黛以为他不会问了。

    她转身就走,就听他突然说“一个正直的强者,为何会生心魔”

    青黛顿住,半响,冷冷说“如果按我见过听说过的病人,越是正直强大的强者,若是某天做了一桩亏心事,便越是会把自己逼疯,非死、不,哪怕是死,也未必可以解脱。”

    元景烁没有说话。

    他紧紧咬着后牙,颌骨皮肤绷得死紧,神色像是一下沉入讳深冰冷的海。

    海潮忽然泛起一道高浪,撞在观海亭下,溅起雾花。

    “快看”忽然有人惊叫,指向海中“那海上有一条小船”

    青黛突然愣了一下,顾不得与元景烁的恩怨,转身跑向栏杆,往远处望去。

    云雾逐波散开,露出一只小舟。

    舟上隐约能瞧见立着一人,着白底青枝纹长衫,体态修长,木簪束发,肤色如玉,披散的长发漆黑如丝。

    青黛眼睛一亮,疏离冷淡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笑意“师尊”

    船上各处倏然传来震耳的欢呼声“是舵主”

    “舵主回来了”

    不知从那方传来的号角,悠悠飘扬,仿佛一个讯号,弟子齐声嘹亮大喊

    “舵主归”

    “迎舵主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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