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接小乔的当天下午,晏嘉禾还是无可避免的遇见了池间。
自从他那晚找过她之后,晏嘉禾总觉得被他看透了,有预感他明白了一切,又觉得不像,心下不知如何相处,有意回避他。
池间察觉到了这一点,她既然想粉饰太平,他只有配合着她。偌大的别墅相隔而住,连日来,竟是未再照过面。
下午是和白石集团正式签署出售案的时间,池间身为公司的法人,是不能够缺席的。他等在晏嘉禾离开之后才驱车到公司,进了会议室隔着许多人第一眼便望向了她。
晏嘉禾坐在主座,抬眼也见到他了,几日不见,他消瘦了很多。
晏嘉禾只看了一眼,便接着和白石集团签字。白石方面高度重视这个出售案,直接委派了总部权力最大的副总裁过来,分管亚区的行政总裁作陪,因此会议室里倒有不少高鼻深目的外国人。
签字过后,两方各自把文件收好,接着换了个会场,参加简短的新闻发布会。镁光灯频频闪烁,晏嘉禾不欲声张,只是短暂地露面,拍了几张照片就离开了,剩下的事情都由公关部负责。
终于尘埃落定,资产全部变现,后续的账可以给严家穆去平。
晏嘉禾回到宝泉山,天色已经昏暗,她在卧室里转了一圈,也没什么可带的,只要有钱,需要什么到国外再买都可以。
晏嘉禾翻找片刻,拿了个信封出来,里面是海边别墅的房契和相关证明,封口还带着镌刻了英文的火漆。
晏嘉禾拿在手上看了一眼,忽然听到敲门声,她过去开了门,抬头看到池间站在门口。
池间跟在她身后回来的,知道她马上就要离开了,目光一落三折,垂向她身侧的地板,轻轻问道:“嘉禾,你可以到我的房间来吗?我有话对你说。”
大概是最后一次见他了,晏嘉禾微微点了点头,“我正好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晏嘉禾到了他的房间,反手将门关上,把信封递给他,淡淡说道:“这个你留着,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出国,我在新西兰替你做好了安排。”
池间沉默着接过它,放在了书架上,又从书架上拿了样东西,“这个,是我给你的。”
晏嘉禾定睛一看,是一把锋利的蝴|蝶刀,她随手试了试,接着收到兜里,和打火机碰撞出金属的铿锵。
这一点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尤为难忍,池间轻轻开口,声音低柔,“你什么时候走?”
“后半夜的飞机。”晏嘉禾立在他面前,手插进兜里转着刀,“人少,不惊动。”
池间又问道:“你一个人走吗?”
晏嘉禾勾起唇角,笑容有冷意,“我就知道我出国的时候小乔不会老实,他和你说什么了你就直说吧。邓福年纪大了,姜汲下落不明,看起来我只能一个人走,你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没必要这么问。”
池间苦笑一瞬,声音低涩,“确实,我什么都知道了。”
像是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晏嘉禾当时以为揭露真相时,两人之间一定会血溅三尺,狼狈纠缠,没想到他仍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曾被怨憎沾染。
他用一己之身挡住了所有阴暗的伤害,包括她给予的,也包括人性自带的。
他是光明本身。
晏嘉禾呼出一口气,掏出打火机,用指尖挑开,火光腾然而起,明灭摇曳。
她很少抽烟,也很少在人前,但是今夜她已经濒临失控,需要什么来压一压。
晏嘉禾咬着细长的烟尾,任由烟头因为重力垂下去,手插在兜里,偏过眼没看他,声音如雾般缈淡,“你既然知道了,你想如何?”
池间垂眸看着她,过了半晌,忽然认真地问道:“嘉禾,如果多年以后,你发现自己不爱他却会思念我,你会怎样?”
想着是最后一次了,晏嘉禾坦诚道:“会后悔。”
池间又问道:“如果等你后悔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呢?”
“那我就更后悔了。”晏嘉禾笑了,目光在烟雾缭绕后凝视着他的眼眸,声音如珠玉投水,缓缓沉坠,“悔不欲生。”
烟灰落了下来,纷纷扬扬。
她向前一步趋近他,扣住他欲抬起去接的手腕,拽到两人之间,低声说道:“我向你保证,如果真是这样,那后悔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件事。池间,这样你可以安心了吗?”
这是她的自我救赎,她后悔杀了林意,所以用小乔去补救,后悔用了小乔,所以用长相厮守去补救。
她过往半生,环环相扣,紧紧牵扯。若是后悔抛弃了池间,他又已死,那就彻底无法补救,环一断,她的一生也就过到头了。
晏嘉禾牢牢拽住池间的手,毕生心事对人对己都是决然,“池间,现在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在走,我从没想过会遇见你。我也是第一次做人,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
“我应给你的,不在当下,而在未来。不在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在我一个人的未来。你明白吗?”
此时惘然又危急,我只能弃你,若是他年我独自明悟了,我再拿命还你。
“我明白。”池间闭上了眼睛,忽然落泪,“可是我宁愿你一辈子都不要后悔,我宁愿不管我在碧落还是黄泉,一百年都不要收到你应给我的东西。”
晏嘉禾笑了,“我遇见你之后,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所有的感情,都没有万全法。”
池间摇了摇头,注视着她,“有办法的。我不想你后悔,如果你什么都做得到,你就不会后悔。”
他说着,把晏嘉禾的手带进自己的衣服里,“你只要在我身上做得到就可以了,你一定要把我当做他。”
池间此时一点也不想保留自己的痕迹,完全把自己当做另一个人。他甘为下贱,只想她的那条路,能走得平顺安稳。
羔羊翻出胸腹,用柔软的血肉,为她磨刀。
晏嘉禾看着池间,看他仓皇脆弱的眼眸,紧咬着樱红的下唇,他虽然极力想露出骄傲的神色,却没有哪一刻,这么不像那个人。
晏嘉禾再控不住,垂下眸,徒手把烟头揉灭。高温灼烧着她的指腹,皮肉逐渐膨胀溃烂,先是透明的组织液,接着流下了鲜血。
晏嘉禾把池间推到在床上,手伸了进去,烟头传递给指尖的温度像是一把热刀,从胸膛划下去,如雪般的皮肉尽皆退让,颤栗着化了。
晏嘉禾向下握住他,揉住他,像是揉刚才的烟。
她和这个圈子融合得太深了,少年时观摩启蒙的是陈谷,手法自然也有着他的狠戾和残忍,充满暴力腥气。
不多时,池间就带了伤。
池间想,若是晏嘉乔,一定是受不住的。他若是受不住,会怎样呢?
池间想到这里,松开了紧咬的嘴唇,试探着叫了一声。
只这一声,晏嘉禾的眼角就瞬间红了,欺身向上吻住了他,把他的声音全堵了回去。
“别叫,池间。”晏嘉禾低低地喘息着,声音艰涩,“我们不能真的做。”
池间摇了摇头,“你不应该唤我的名字,你认错人了。”
简直天真,晏嘉禾淡淡说道:“我一直没有动过你,因为这个方法我早就放弃了。”
她怕弄脏自己的衣服,把他侧过身圈在怀里,垂下头埋在他的脖颈处,温热的气息拂过细腻的皮肤。
晏嘉禾低声说道:“我或许没有跟你讲过,我杀了我的妈妈。我一直都用不确定的语气,但那是伪装,我骗了你,骗了所有人。其实是我主动把她推下楼去的。”
池间一惊,想要起身,被她掐住那里,压了回去。
“下决心杀一个人,必然不止一个理由。自卫是其一,另一个,是有一次晏青山来,和我达成了协议。只要我能杀了林意,他就接我到晏家。”晏嘉禾攀咬上他的耳垂,低低说道:“那时我想着,我妈对我不好,我就去找我爸,我爸那里一定很温暖,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结果是我想错了,哪里都是冰冷的。”晏嘉禾一只手摆弄着他,另一边抱着他,在缠绵之中开口,“其实晏家要是真的好,我就不后悔了。”
“所以你看,我生性狡诈虚伪,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亲手弑母,迷恋幼弟,你还会爱我吗?”
过了良久,池间才在枕上开口,“不会。”
她已经突破了他能接受的道德底线,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爱上这样的人。
晏嘉禾不在意地笑了,“那你现在能回头吗?”
“不能。”池间答得很快。
他赤诚得毫无保留,只有这种给自己都不留后路的人,情之于他,才是忠贞不改,生死相随,覆水再难收。
“所以你知道你的方法为什么不管用了吗?”晏嘉禾闭上眼睛,“因为我也是,我只要小乔。”
“因为我也不能回头。”
她在黑暗中对上他的眼睛,笃定地说道:“过了今晚,我就会了结我的心理负担,远离这个圈子,拥有平静的生活,干净的人生,那里谁都不认识我,我会和我唯一的亲人,重新开始。”
她的眼瞳很亮,从没有这么亮过,饱含着希望,灼灼有火光在跳跃,仿佛她这一生都在里面燃烧,烧尽了旧年阴翳,浴火重生。
晏嘉禾一点一点吻过他,把他按在床褥之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我记得你说过要好好道别,我送你最后的礼物。”
池间掐住了枕头的一角,腕骨勾出嶙峋,忍下咽喉的声音,身体起伏动荡,一息欢情游走全身,可以或者不可以,皆在她手中被判决。
肉|体是人间极乐,可是他的心却沉浸在极痛之中。
为自己,嫉妒或不甘,都太窄太浅了,算不得什么。只有为她,为他的爱人要走上绝路,却没有办法回转,才是肝胆俱碎的心伤。
痛是无助哀鸣,快是盛大烟火,池间的第一次就承载了反复升降的磅礴极端,被抛落被接起,爱是永生耽溺于此,既痛且快。
黑色的短发被濡湿,凌乱地铺在额前,他茫然地睁着眼睛,视线模糊,已经看不清她了。
“做这些也不行吗?”池间抬手,细细摸上她明亮的双眼,声音温柔,“我爱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留住你。”
晏嘉禾侧头含住他的指尖,笑道:“不是你不知道,是你太善良。”
留住一个人的方法太多,她的地下室就是其中之一。
善良的人总是被侮辱的被损害的,晏嘉禾欺压着他最后拥有的东西,一点不剩。等到她起身的时候,池间的意识已经在半梦半醒之中。
她在浴室洗了手,又回到床边垂眸看他浑身狼藉。天色已暗,月色皎洁,少年削瘦的身形一览无余,银辉洒在他腿间,反出纯白流光。
那之中还有斑斑血迹,不知道是自己指尖的伤口,还是没注意弄破了皮。
晏嘉禾凝视着他,总觉得心里有什么话要冲出来,她忍了又忍,最后说道:“再见了,池间。”
接着她就缓缓转身离开,轻轻关上了房门。
晏嘉禾下楼,开车赶往酒店,一路上车水马龙,她心里却总堵着那句话。
在方才最动情时想说的那句话,在喉间翻滚不能言的那句话。
晏嘉禾连上了耳机,给小乔打了电话。
接通后第一句是“我爱你。”
在那一刻,车外霓虹流转,鸣笛喧嚣。她目视前方,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替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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