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耳边絮絮喁喁的诅咒骤然增加数倍,唐三身形一滞,神情痛苦。
“自诩正义的杀人魔!”
或陌生或熟悉的声音如浪潮般拍来。
颜颍川感到红衣主教枯瘦如骨架的双手捏住他的脸,冰冷的鼻尖贴着他的。
“你和我们这些屠夫,又有什么区别?”
他在那空洞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苍白带血如同恶魔。
“你又能保护什么?”
他看到一名健壮男子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挣开父亲的手,好奇地观察他。
“明珠别去!”健壮男子焦急地喊她,“他会杀了你的!”
玉明珠穿着浅蓝色的碎花襦裙,啪嗒一声,一滴血落在干净的裙角上,染出丑陋的黑紫。
小女孩看看裙子,又抬头看他。她清澈的眼中现出害怕,如一头小兽般跑掉,躲回父亲身后。
在健壮男子警惕的目光中,颜颍川低头,伸出双手。
视线中,他的手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指头,指缝,指尖,全部是黑红的血迹。
如同紫红色胭脂,累积了一层又一层,永远凝固在他的灵魂深处。
口中血腥味很浓。
胸膛的皮肤被层层剜去,露出隐藏其中跳动的心脏。
是黑色的。
“——”
有什么在瓦解。
相思断肠红散为片片零碎的花瓣,如飞雪,如萤火。
“不要……”
颜颍川握紧那光秃的根茎,艰难地发出恳求。但那声音细若蚊蚋,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似幻似真中,一声叹息随风而逝。
他忽地想起这个声音在哪儿听过。
在空白的沉眠中,在意识之初时,这个声音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颜颍川”,那个女声柔柔道,“不要忘记你是谁,颜颍川……”
“相思!——”
他咽下口中的污血,试图去捞回那漫天飞舞的白色花瓣。但花瓣蹁跹,避开了他的手指,飘然深入黑焰之中。
相思断肠红坚不可摧,人的心灵却总是柔软的,并非坚不可摧。
——但是,也许有相思在身边,他柔软的心也能更加坚硬吧。
悲恸压过迷茫,又化作顽强的生命之火。颜颍川动摇的内心逐渐沉稳,面颊因紧咬牙关而微颤。
恶灵也好,怨魂也罢。
他将自己的意念传达给魔魇;
我必将归还我的生命,那些我夺去的生命。
他大喊道:“但是,不是现在!”
“尽管来索命吧,我甘之如饴,因为那让我知道,此时、此刻,我还存活于这世间。”颜颍川面上现出嘲讽,“而你们,早已死了。”
这个意念如重锤砸下,颜颍川明显感到一股畏惧之意。
那是魔魇的恐惧。
作为已死之物,会惧怕……死亡?
颜颍川心中模糊地冒出这个念头,随后,他的灵魂便随着那莹白色花瓣,冲入黑焰深处。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达到承受极限,搂住唐三的双臂松开,身躯无力地向后仰倒。
唐三只觉背后一空,反射性地回身,把他捞回怀中。在幻境的折磨中,他脑中也一片混乱,只有那个“要带他走出去”的念头,成为唯一的救赎。
“岩儿,我们要一起……出去。”
他用蓝银皇将颜颍川交叉捆在胸前,拾起海神三叉戟,接着一步一步,向前。
唐三没有意识到,九条狐尾没有再来纠缠他,就连凌冽的黑焰也不复嚣张。
岂止不复嚣张?简直是惶恐。
十四瓣莹白的花瓣正虎视眈眈地环绕着它的本体,它们如薄翼般轻灵,如刀刃般锋利,接连组成各种阵型向它切去。全部的黑焰都被用作抵挡那频率极高的攻击,将胡烈娜的身体紧紧护在最中心。
颜颍川的身体明明已经昏迷过去,但他有一种更为玄妙的感受,就像是……自己的灵魂正附着在相思断肠红的花瓣上。
花瓣由他随心掌控,每一瓣都是属于他的一部分,是他的五感与生命。
他“看”到胡烈娜,更准确地说是魔魇,看到她掩藏起来的惊恐。
{我说为什么不肯现出真身呢。} 颜颍川嗤笑一声,{原来,是不能出来啊。}
只见女子全身都被血浆包裹,几乎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别说移动身体去追击他们,就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依靠几乎与领域等长的巨大狐尾攻击。
胡烈娜同魔魇达成交易时,她的魂力只有七十一级,比当时八十一级的颜颍川要低整整一个境界。暴增的魂力大部分汇入九条狐尾中,剩下的则直接撑爆了她的经脉。即便是临门一脚的神,也需要花费大量时间重塑经脉。
颜颍川心中微动,假意嘲讽道:{一副将死的躯体罢了,值得你如此宝贝?依我看,与你这样的死灵最相配的,还是死物。}
“我曾经死去。那又怎样?”魔魇似是受了刺激,向他狂吼,“现在这个活生生的身体,是我的!”
女子全身上下涌出无数亡灵,纯白的灵魂因恶念而被染为黑色和红色,尖叫和呜咽如海啸般爆发。那都是魔魇夺取的灵魂,为它所炼化,成为神力的一部分。
亡灵没有神志,不惧消亡,前仆后继地扑咬着花瓣。相思断肠红莹白的花瓣沾染上黑气,又缓缓褪色,在黑白之间反复徘徊。
魔魇被激怒至此,就连相思断肠红也不得不退避三舍。颜颍川将花瓣聚拢在一处,化作圆盾抵御攻击。
就在此时,对花瓣疯狂冲撞的亡灵突然诡异地静止了。不见天日的黑焰中心,忽地蒙上一层金银之色。除花瓣以外的任何物体都凝固在上一秒,维持着千奇百怪的姿势。
虽然有些不可置信,但颜颍川认出,这使时空停止的金银之色,正是鬼菊二人的武魂融合技,两极静止领域。
他第一次接触这个武魂融合技时,就被足足控制了三秒。
然而,鬼菊和魔魇的等级差距如此之大,若是正常情况下,两极静止领域困不住魔魇一秒。
但此时正值魔魇心神癫狂,全部神力都用于爆发式攻击,掉以轻心之下,那控制时间硬生生拉长了一小截,延长到整整一秒。
只这一瞬间,已经够颜颍川做很多事了。
静止地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万千亡灵,也是纷纭众生。他们的灵魂被恶念扭曲,维持着惊悚的表情。但细细看去,他们身周还飘荡着纷繁复杂的幻象,那是属于他们生前的回忆。
小三曾说过,自己缺失的记忆与魔魇有关,那么会不会……这些散乱的亡灵中,也有他自己的一部分呢?
思及此,十四瓣花瓣散入万千亡灵之中,在那或虚幻或真实的画面中穿梭。颜颍川只觉有十四个自己分别在极速浏览着记忆碎片,忽然,其中一瓣他捕捉到一个熟悉的画面。
那是一个平凡六岁男孩,向他伸出玉白的小手。
“我叫唐三,你呢?”
微风吹拂,男孩一头黑色的短发飞扬,沾着林间晨露的味道。见颜颍川不答话,男孩也没有着急,只是保持着向他伸出的手,静静等着。
那宽容温和的微笑,颜颍川见过太多太多次。虽然容貌变化太多,但他笃定,这个男孩就是小时候的唐三。
这便是他与他的记忆之初。
“终于……找到你了。”他道。
无尽黑焰中,藏匿着一小团莹白色的光球,此时正安然漂浮在花瓣之中。
一秒已过,魔魇的时间开始流淌。它察觉到颜颍川的意图,怒吼着挥舞九尾卷向小光球。
“它已经是我的东西了!即便毁掉,我也不会给你——!”
花瓣将光球高高抛起,穿过狐尾,另一片花瓣立刻接起光球,再向外抛去。小光球灵巧地在花瓣之间弹跳,总是能越过狐尾的纠缠,让它们两两相撞。
颜颍川有心再戏弄一会儿魔魇,一探虚实,却忽而听到一个声音。
{岩儿,醒醒。}
小三?他一噎,被那沉重的嗓音弄得花瓣微颤。
{求求你……醒来吧。不要留我一个人。}
那声音宛若一汪深海,深海中沉满悲伤。颜颍川心脏一沉,感到黑焰边缘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将他的灵魂拉扯回本体。
也许,这就是归心似箭吧。他感慨着。
莹白花瓣携着光球融入颜颍川体内,消失不见。
灵魂只离体数十秒,他却仿佛从一个沉眠中醒来,只能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中,唐三眼中血色几乎要满溢而出。
蝎子辫少女身披金光,破开重重黑焰,闪至他们身前。她修长的双腿缠在二人身上,蝎子辫绑紧,随后猛地向后弯折腰肢,双手撑地。
她把自己当成杠杆,想要把唐三和颜颍川翘起来。但他们不只有两个男性的重量,还有一柄海神三叉戟的重量。
小舞俏脸憋得通红,娇喝一声,腰弓猛然发力!
“两个称坨……” 她骂道,“给老娘、起、飞!”
巨力之下,唐三带着颜颍川向黑焰外飞去,一根蓝银皇牵住小舞的腰身,将她拉起。
久违的蓝天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幽冥白虎早已在外等候多时,虎尾一卷,将两人连带着小舞扔到背部。
随后,它发出震天虎啸,伴随着鬼菊斗罗,在漫天晚霞中向天斗城奔去。
自清晨出兵,至傍晚收兵,这场帝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一整天。其间有过惊世壮举,有过突遭剧变,也有无数平凡生命,如蝼蚁般无声逝去。
所有人都觉得恍若隔世。
“岩儿,你真的在这里吗?”唐三捧着他的脸,细细观察着他的样子。蓝发男子淡泊的脸上少有地带着急切和恐惧。“那时,我觉得你离开我了……好像我拥抱的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而你真正的你早已离我而去。”
颜颍川轻咳几声,沙哑道:“我当然就在这里。现在。”
唐三眼中水光波动,他长长舒了口气,将颜颍川狠狠摁在怀中。
“岩儿。”
“嗯。”
“岩儿。”
“嗳。”
“岩儿。”
……
颜颍川静静享受着这份被需要,被爱恋的满足感。他看到蔚蓝色的尽头,天边燃起火烧云,金红色的,灿烂、壮美。
以后他将无数次观赏这美丽的云彩,和唐三一起。
就用这双目睹过无数死亡的眼睛,去迎接他燃烧着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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