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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时宴听到这句话, 不免也惊讶了一下。
她从来没听林篱提过有个哥哥, 也不知道他有个哥哥。
当然, 令她更为在意的是——林篱用的词, 是“曾经”这样的说法。是, 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女人偷偷抬起眼, 想从他的表情里寻求到对证。
林篱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 笑了下:“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是表哥,叫林煜。他性格软弱, 从小到大一直接受家里人安排, 姨妈给他安排了很多他不喜欢做的事情,但是他没有反抗, 一直默默承受到现在, 后来因为积攒的怨念与不满实在过多, 终于有一天没忍住爆发了。”
就是十六岁那年, 他看见对方提着刀的那个清晨。
有血顺着对方的手臂往下流淌。绯红触目惊心。
林篱敛了敛神色, 怕吓到顾时宴,他没有将林煜后续一系列无差别攻击的状态全部告诉她,只是低声道:“林煜后来疯了, 被带入了精神病院, 整天没日没夜的像个犯人一样被看管着。没过一年,就在房间里自己自杀了。”
这是他想学心理医生的另一个原因。
不是单纯的出于爱好, 而是真的,想通过力所能及的帮助,去减少一些生命的消亡。
顾时宴惋惜地叹了口气。
林篱的想法, 她或多或少的能够理解。
见过困在黑暗里的人有多绝望,总会想着试图伸出手,去拉他们一把,做别人生命中的一点光也是好的。
当时的他,便是这么来到她的身边。
在那段受伤的日子,开导她不用害怕,一直往前看过来。
顾时宴偏过头,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想要把全身的力量都要供给他支撑这么说下去似的。海风和浪一卷一卷的拍打过来,此时此刻,竟然让她有一种一直这么下去,在这儿坐到天荒地老也不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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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泓最后一次来诊所,是周三的一天下午。
少年手指缠着绷带,脸上贴着创口贴,下颚处还可见一处擦伤破皮。助手见到他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姚泓不太当回事似的,径直开门,走进了咨询室。
林篱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候。
与往常不同。
姚泓这次来,没有等林篱开口问,而是直接了当的一句话:“听说你打电话给他们,要求延长了咨询时间?”
这个“他们”,究竟是谁。
二人彼此间都心知肚明。
“是。”林篱起身,同样看见了姚泓脸上和手上的伤。
他走去门旁脱下白大褂,换上一件偏休闲的西装外套:“今天的咨询和往常不一样,不在室内进行了。跟我走,带你去个地方。”
按照常理来说,没那么熟悉的人开口去个目的地,肯定会有所顾虑和怀疑对方居心不良。
可姚泓不是。
少年的随心和随性,是深入到骨子里的。
大抵是在高压情况下呆的太久,他已经习惯这种接受而无所谓的状态,没有犹豫,也没有思考,一瞬间就做出了决策——姚泓跟上林篱的脚步,转身离开了咨询室。
步行走到诊所门口,先前每次按时接送姚泓的那辆车,已经不见。而林篱的车,停在诊所附近的一个停车场。
“我去驾车,你在这里稍等我片刻。”
少年点头。
助手小姐姐站在门口,看着林医生加快脚步前往停车场的背影,手伸进口袋里,捏紧诊所的钥匙——感觉自己帮着筹谋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五分钟后。
白色的车停在门口。
副驾驶的车窗被人按下,露出林篱的脸。
他对着少年招了招手,示意道:“上来吧。”
姚泓上前,拉开车门,在副驾驶坐下。
助手朝林篱比了个“加油”的手势,他点点头,收回视线的时候才发现,少年就真的只是在车内坐下,并没有系安全带之类的动作。
林篱扬了扬下巴:“怎么不系安全带?”
姚泓这才慢吞吞地拉过手侧的带子,解释说:“我没在这个位置坐过。”
没有坐过副驾驶?
也就是说先前,他一直坐的是后座。
不知道为什么,林篱联想起了先前助手和他说过的事情。
少年上车都是被黑衣人架着前行,哪里还有其他的人身自由?姚家的人真当是冷血无情,没有利用价值便将之抛弃,每一个人都扮演着绝对自私的角色。
林篱心中承认。
之所以这么想帮这个少年,除了姚泓有一部分和林煜相像,其次便是恻隐之心。
他是真的,不想对方走上林煜的老路了。
姚泓母子曾经住过的地方,位于白港市的一片老城区。说是老城区,实则是白港城市建设最为灰暗的地方也不为过。那里居住着的,基本上是这个城市的最底层。
林篱的车,开到一半就进不去了。
眼前是一条长巷,窄度只够三个人并肩而行,再多一个人都得侧身。
自从上次踩点,他是第二次来这里。
而姚泓明显表情和状态都不太一样了,少年僵硬地坐在椅背上,手心攥着安全带,眼睛死死地注视着前往,连指甲深深地陷入到肉中,也未能察觉。
林篱刚想告诉他可以下车了,扭头就发现了姚泓对这里的排斥。
他并未急于催促姚泓。
而是耐心等待了一会,等待少年的身体重新平静下来时,才低声说道:“你应该对这里很熟悉。”
姚泓扯了下嘴角:“你去调查我了?还是你从他们口中知道的?”
“他们拒绝与我沟通,说有需要可以指派一名管家过来,让管家来协助我治疗你。”林篱松开安全带,话语中变相承认了是通过调查所得知的。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拒绝了。”
姚泓沉默了一会:“这就是你的治疗手段?”
林篱摇头:“我只是想让你解开心结。”
姚泓似乎被这句话有所打动。
他松开攥着安全带的手,“啪嗒”一下解开扣,率先拉开车门,往外面走去。
这会正是午后。
今天白港市的阳光很好,可丝毫不见任何人影。
偶尔有一位,也是脚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以羡慕的目光打量向他们的穿着,和林篱靠路旁停的车。
林篱绕过车头,走到姚泓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少年被动地往前走着。
越向前,他脚下所迈出的步伐愈加迟疑。
在距离地点还有十米左右时,林篱发现姚泓停在原地不动了。他低着头,垂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状,身体止不住地颤动着,似乎在极力地去忍耐回想起的什么。
林篱仔细望才发现,他的眼眶红了。
龙四对姚泓的童年状况描述得并不多,这些事迹也过于老旧,早已跟随着城市的建设,隐匿消失在了风里。都是十几年前的故事,再想挖掘,也没有痕迹可寻了。
但记忆,是不一样的。
某个瞬间,某个清醒而睡不着的夜晚。
只要那些片段足够刻骨铭心,无论是通过什么所联想到的,都能像第一视角的电影一眼,一遍遍地在脑子里重复循环。
闭上眼也不会消失。
这些,都是林篱大学就接触过的东西。
真正忘记从来就不可能。
想要过去这道坎,一个便是逃避,用时间来抹除。而第二个,则是面对它,击破自己对它恐惧的印象,从而让自己不再害怕。
现在采取的,便是第二种。
林篱站在少年面前,直视姚泓,试图开导他说:“姚泓,你记得这里吗?”
他没有回答。少年沉默地颤栗着,肩膀的抖动程度明显比先前更上了一个台阶。
得不到回答,但是答案格外清晰。
姚泓不仅记得这里,他甚至还记得在这里发生的事,和过往的一切。
林篱皱了下眉。
现在情况,不太适合用言语和他交流。但想让姚泓从过往的记忆中挣脱出来,又只能将他唤醒。
林篱伸出手,想搭住他的肩膀,给予他一些力量。
没想到下一秒,少年拍开他的手,红着眼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走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一把推开了大门。
屋内所有的陈设,还维持着原来的变化。
一张用来吃饭的小桌,靠墙边的两张单人床,拖鞋凌乱的放在床边。他童年时期被人欺负,对方用脚踩他的脸被他躲掉,白墙上残留的黑色脚印,和床沿边磕到的一点黑色血迹……
一切一切的场景,都在他的脑海中重现。
姚泓拿过桌上整齐叠放的碗,一个个的摔碎在地上,整个人面临崩溃的边缘,他放声“啊啊啊——”地大喊,似是在宣泄这些年的不满,又像是给自己的情绪找了个出口。
原本空旷的窄巷因为这一嗓子,三三两两地出来一些人。
他们聚集在门口,指指点点。
“这不是那家谁的孩子吗?怎么又回来了?”
“看这样子像是疯了。”
“有钱人的日子哪有那么容易去的喔!怕是人家不要他了。”
“他妈呢?这些日子也没见到了。”
“说不定又去给哪户人家做小三了呗。”
……
一声声讽刺盘旋充斥上姚泓的大脑。
对话里的所有关键词都在他的耳畔被放大数倍。
他的眼角流下泪,双手颤抖着从地上拾起一块最大的瓷片,在林篱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冲了出去——
“不许你们说她!不许!”
“你们凭什么啊?你们他妈算什么东西啊!”
少年大喊,声嘶力竭,像是燃烧自己生命一样。手举着的白瓷片在太阳下反射出光。
眼前的场景和他十六岁的噩梦重叠。
事情再次发生,他有幸参与了初始,想用自己的方法,帮助对方走出来,可结果却依旧失败。
也许父亲说的是对的。
他从来就做不好一个医生。
但这一次,他仍然想要努力尝试,哪怕从十万个否定中找到一个不确切的答案。那他所做过的努力,也依旧是值得的。
林篱沉默。
冷静了几秒,他迈出步子,朝姚泓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他没有旁观,没有犹豫。
林篱走到少年身旁,趁其不备,伸出手夺过白瓷片。
他却低估了对方的力气。
姚泓一直将瓷片,死死地握在手里没有松开,少年举起手,下意识地去攻击他,带着反光的白瓷片迎着光一闪而过,林篱抬手,用虎口位置接过这一力。
人群中有人开始尖叫。
鲜血顺着他虎口的位置汩汩流动着,流进手腕处,濡湿了臂弯的衣服。像少年此刻怔住时,脸上落下来的泪。
疼痛感来的前一刻,林篱的心里居然还在想另一件事。
幸好今天穿的深色外套。
不然等下去医院处理伤口,可能会引起慌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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