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除夕夜, 江雲市下起了雪。

    吃过年夜饭,黎多阳趴在桌上写新年贺卡,黎淮在一旁帮他粘信封, 半晌后,看到里面有个收件人是裴时屹后, 动作停下。

    黎多阳看过去:“怎么了?”

    黎淮看他一眼, 将那个信封粘上:“没什么, 朋友一场, 要是不声不响就走了,也不是我家乖仔了。”

    黎多阳不再说话, 继续写其他的贺卡。

    客厅电视前的沙发区域,黎家夫妇和老太太看着春晚闲聊。

    机票已经订好了,各种手续也都把办得齐全, 老太太起先还在问A国那边的学校, 问着问着, 又忍不住叹气, 说起裴家来:“我是真的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裴老曾经还说要把乖仔当成自己的亲孙子对待,我倒也没那么指望过, 可、可他儿子怎么能这样呢?那个监控视频我看了好几遍, 乖仔冲过去的时候, 裴佑平明显脾气更大了, 这不就是冲着我们家么……”

    “大过年的, 咱不说这些了, ”黎东成按着老太太的肩膀, “而且小淮那一去, 咱们和裴家已经算是彻底决裂了, 还聊这些干什么?”

    “或许就不该有这么一层关系!”一辈子跟人和和气气的老太太也动了怒,“早知这样,你爸一走就断绝来往了才好,乖仔也不会受这一趟罪!”

    “没事了妈,”沈华云削着苹果安慰道,“新年新气象,以后咱们碰也碰不着了,管他们干嘛?”说着就想到颜嫚,又忍不住嘀咕,“就希望真正的好人能有好报吧!”

    零点一到,外面就热闹起来,只热闹一阵就又恢复了安静。

    黎家夫妇先扶着老太太回房休息,又到客厅提醒兄弟俩早点儿睡,明早拜完年,下午就要去寺庙烧香拜佛。

    毕竟孩子前不久出了事,国外的亲戚又患了病,去祈个福也能有个心理安慰。

    等到后天就得收拾收拾走了,目前他们还有的忙。

    黎多阳应了声,把所有装进信封的贺卡小心收起来,又拿了一个橙子开始切。

    黎淮皱眉:“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黎多阳认真切着橙子:“我想吃。”

    似乎看出他无精打采,黎淮没像往常那样制止他睡前吃东西,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

    外面的雪片很多飘到了窗户上,但黑夜里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是看得很清楚。

    黎淮道:“下雪了。”

    黎多阳已经把橙子切好,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低声说:“我看到了。”

    黎淮回头,看了他半晌:“你知道裴老爷子为什么要把自己孙子关起来么?”

    黎多阳眼睫垂下,边吃边说:“裴时屹当时拿菜刀了,对着他爸爸。”

    屋里很安静。

    黎淮微微抿唇,想了想,还是没将裴时屹给自己亲爹开瓢的事说出来,他说:“乖仔,如果我和爸妈能当一切没发生过,你觉得你就能和裴时屹继续交朋友吗?”

    黎多阳本能摇头:“不能。”

    黎淮目光诧异,显然没想到弟弟第一时间能这么回答。

    黎多阳说:“裴爷爷以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爷爷的孙子,但现在不一样了。”

    裴老爷子的妻子当年是在他事业低谷期怀的孕,陪着他吃了不少苦头,儿子裴佑平幼时生病也险些没了,等裴建生东山再起时,妻子身体已不大好了,种种因素下,裴老爷子为了补偿,对裴佑平这个独子过于溺爱。

    纵容惯了,便养成了这样,后来生气痛心后,又不知如何教育回来,年纪大了,索性睁只眼闭只眼。

    但对儿子教育失败的阴影下,对孙子再也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溺爱,尤其还没成年,绝不可能再让他走偏了。

    谁知却成了两个极端,一个过度溺爱,一个过度缺爱。

    可无论如何,在裴老爷子眼里,裴时屹做出拿刀向生身父亲的事情,是因为他。

    尽管裴佑平有错在先,可那终究是自己的亲儿子,是裴时屹的亲生父亲,裴老爷子不可能对此毫无想法。

    不然,也不会专门把孙子关在老宅,甚至在起初那几天不允许对方与外面通讯。

    “以前裴老爷子确实很喜欢你,但也不全是因为爷爷,如果他是个普通人,也能当个和蔼的长辈,”黎淮在他对面坐下,“但他是个商人,利字为上,爷爷当年救他,他的感恩肯定是真的。可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恩情的重量,早就消磨减轻了。”

    “裴建生是在最低谷的时候白手起家,有能力有手段,和他那废物儿子裴佑平不同,联姻对他来本就说可有可无,他年轻时心性又清高,可能都看不上商业联姻,所以如果能靠娃娃亲或认亲一类的事维持和恩人的下一代来往,他不会犹豫。可他孙子的未来对他来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现在就算他心底再喜欢你这个后辈,如果你的存在变成一根可能随时点燃他孙子爆炸的火柴,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黎多阳没说话,继续吃橙子。

    这些他都想过,因此在黎淮不允许他再和裴时屹来往时,也没多说什么。

    他知道,裴老爷子断然不会像裴佑平那样伤害自己,但之后是应该也不会让裴时屹和自己来往了,倒不至于觉得他有错,可能现在心底还会因此愧疚,但商人逐利,就像权衡一场生意,裴老爷子现在是选了一个自认为最稳妥的方案。

    “你清楚这些就好,裴老爷子要是真能看管住儿孙,我倒省心了。”

    黎多阳嗯了声:“哥,你休息吧,我吃完也睡了。”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

    客厅就剩黎多阳一人。

    他擦擦嘴,把桌子收拾干净,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

    可还是没有睡意,拉开窗帘,仰头看着外面的雪。

    隔着雾蒙蒙的玻璃总是看不清晰,黎多阳回了房间,推开房间的窗户,抬头朝空中看。

    雪花一片片下来,鹅毛似的落到他的头上,睫毛上,鼻子上,冰凉凉的。

    他哆嗦一下,正要关窗,眼睫一闪,脑袋又重新朝外探去。

    楼下的雪地上,少年正抬眸看着他。

    也不知站了多久。

    隔了很远,空中还有飞旋的雪花,黎多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他迟疑地关了窗户,穿上羽绒服,走到门口时又跑回房间,往口袋里塞了一个球状的小东西。

    夜里的室外没黎多阳想象中那么冷,走了没多久,他就把帽子扯下去,四处张望着。

    很快,在自己卧室方向的正下方,黎多阳看到了那个人影。

    还没跑过去,对方就先注意到了他,怔了几秒,随即疾步冲过来。

    黎多阳被他一把抱住,那张平时总是冷傲的脸全是忐忑不安,嗓音微颤着,开口却是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黎多阳有些恍惚。

    “我的手机不能用了,”裴时屹望着他继续说,“这几天偷偷用保姆的手机给你打过电话,打不通,发了消息,也没回复。”语气掩藏着伤心。

    黎多阳垂睫:“家里人给我办了新的号码,旧的不用了……至于社交账号,你都给我删了。”

    “没,是你删的!”裴时屹莫名激动起来,“我想找你的账号!可是找不到,是你……”突然顿了下,少年声音低下去,哑声笑了,“我知道了,爷爷动了我的手机……”

    黎多阳看向他。

    裴时屹松开手,一时间反而平静起来:“原来是这样。”

    黎多阳察觉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对方垂眸盯着他看,没回那句话,指腹轻轻碰了下他伤痕周围的肌肤,哑声问:“还会疼吗?”

    黎多阳一怔,摇头:“不会了。”

    裴时屹薄唇微动,无声地笑了起来。

    眼底却没任何笑意。

    黎多阳觉得他现在很怪,本能地伸手拉了下他的袖子,拉完,手就被对方紧紧裹住。

    裴时屹牵起他的手,和他在雪地上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黎多阳问:“那些水母还好吗?”

    少年僵住一瞬,随即如常道:“很好。”

    那些水母在期末考试前被运回老宅,当时就死了两只,之后每天都有水母在死,到昨天,都死完了。

    裴老爷子看他不吃不喝,叫人买来了很多更为漂亮贵重的水母。

    裴时屹一眼都没看。

    最后是张叔拿走养了起来。

    听说剩余的水母还好好的,黎多阳点点头:“那些水母的寿命本来就很短暂,你能养这么久,已经很好了,”脚步停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球状的透明物体,银色月光下,里面赫然是一只大西洋海刺水母,“你妈妈告诉我这只水母死的那天,我就把它要来了,后来用树脂做成了标本,只是现在才有机会给你……它现在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对不对?”

    裴时屹雕塑般站在原地,沉暗的眸子盯着他。

    黎多阳将标本放到裴时屹冰凉的手掌心里:“它的生命里一直是你陪着,以后它也可以陪你很久了。”

    少年站了许久,半晌才机械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掌心。

    冷气袭人,雪一直没停。

    两个男生的头顶都落满了白色。

    不多时,黎多阳看到对方手掌握紧,接着另一只手抬过来,拂去他头上的雪。

    裴时屹笑着说:“新年快乐。”

    刚见面时对他说的就这句话,可这一次,却温柔得近乎陌生。

    远处骤然传来鸣笛声,黎多阳还没回神,就听到疑似谢寻的低喊:“你爷爷的人要来了,走啦!”

    雪雾弥漫,少年垂首在他额前的伤疤处吹了吹,一字一句道:“我会去找你的。”

    ……

    这场雪一连下了几天。

    大年初二的中午,黎家五口人收拾好行李上车,即将前往机场。

    老太太时不时问黎家夫妇有没有遗落的东西,沈华云笑道:“都提前收拾好了,真有什么遗落的,等小淮回国再让他帮忙寄过去就好,您就少操些心吧!”

    “还不是怕你们丢三落四没带紧要的东西!”

    黎家夫妇和黎多阳三人这一去短期内不会回来了,老太太和黎淮则是看望完亲戚,再在那边游玩些日子便回国。

    是包的车,老太太看了下外面的雪地,跟司机说话:“路上可小心着些啊,这雪还挺大的。”

    黎多阳早上起得晚,起来又发现有些东西忘了收拾,拖到最后一个才上车,刚坐下,黎淮就给他戴上手套和帽子:“外面风大,早上是不是咳嗽了?”

    老太太立马关心道:“乖仔感冒了啊?”

    “没,就是吃火锅上火了,嗓子不舒服。”

    沈华云从包里掏出润喉片递给他:“含一个。”

    司机说:“出发了。”

    车窗合上,黎多阳嘴里是薄荷味的润喉片,很凉,窗外大雪纷纷,他抬手在玻璃窗上画了个圆,指腹也变得冰凉,冻得微微哆嗦了下。

    黎淮把他手指拿下来:“别玩了。”

    黎多阳哦了声,抬眼看窗外的雪:“到了A国,就看不到雪了。”

    黎淮说:“但到了地方你就可以穿短袖,那边现在正是热的时候。”

    黎多阳沉默几秒,突然说:“可我不喜欢一月份穿短袖。”

    黎淮愣住,随即笑道:“你也可以穿长袖,哪怕穿裙子也没关系。”

    黎多阳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说:“我再也不会穿裙子了。”

    路上车辆不多,积雪都被扫过,司机开得很稳。

    经过一个岔口时,一直靠着车窗看雪的黎多阳忽然坐直了。

    他盯着后视镜,模模糊糊看到了个后方的远处,好像有个追着车的身影,下意识大声道:“停车!”

    司机以为他忘了什么东西,靠边停下:“怎么了?”

    爸妈和奶奶也都看向他:“你掉什么东西了?要不等到那边再买吧?”

    只有黎淮静静看着他。

    黎多阳打开车门,往后看去。

    街道上只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来来往往。

    什么都没有。

    风雪交加,看了好一会儿,他又围紧围巾坐了回去,关上车门:“看错了,走吧。”

    车子迅速消失在路道尽头。

    不远处的拐角。

    保镖终于将手从少年苍白的嘴上松开:“你本来就生了病,哪能大冷天在外面这么追着车跑……”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被三个魁梧保镖用力摁着的少年疯了般嘶声吼着,“阳阳!阳阳……”

    “少爷别喊了,人已经走了,就算现在继续追,那也追不上了,何必呢?”

    “滚开!!!放开我!!!”

    几人正焦头烂额地要将他架回车上,地上的人又发起疯来,宛如冲开笼子的困兽,竟不要命一样跟他们厮打扭撞。一群经过训练的壮年男人倒不至于压制不住一个高中生,只是没想到他会疯成这样,有几个被攻击得险些站不起来,只能狼狈地要拿绳子去捆……

    谢寻赶到时,就看到保镖们捆人的一幕,他瞪大眼睛,从车上冲下来怒道:“你们他妈的在干什么?!”

    领头的自然认识他,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我们可不是有意冒犯,这是裴老的意思,他生了病还要在外面乱跑,好好说话他又不配合,老爷子说怎么都得把他带回去……”

    “就没见过这么带人回去的!”谢寻过去把那些人狠狠推开,紧接着把裴时屹扶起来,看对方阴鸷的脸上布满泪痕,居然撑着墙又执拗地要往前跑,忙道:“别追了,昨天黎多阳找过我!”

    那双腿僵住。

    裴时屹回头看他,双眼通红,又带着一点点的期冀。

    “他托我交给你一个东西。”谢寻从大衣里掏出一个信封,还没递过去,就被抢走了。

    寒风骤然吹来,裴时屹满身的雪被吹得荡然无存。

    信封打开,直到看完最后一段,他眼底仅存的一点生机,也熄灭了。

    信封里面是一张崭新的新年贺卡,里面是熟悉的字迹:

    裴时屹,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祝你健康平安快乐,也祝你的妈妈和爷爷健康平安快乐……如果那个家让你很痛苦,你就让裴爷爷在你和你父亲之间选一个吧。

    对了,要按时提醒你妈妈和爷爷检查看病,尤其在你十六岁前(我偷偷找人给算过命,很准,你看都算到我会出国了,就也给你算了下⊙-⊙,你可以吐槽我迷信,但是记得按时提醒家人看病)。

    还有,你不要来找我了,现在离高考还有两年多,努力考上B大吧,在那里你能交到更多更好的朋友。

    再见。

    by黎多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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