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佛念到书院时, 还没到书堂,就有同窗在宿舍里给他通风报信,说他的单人座位如今变成双人座了。
来通风报信的人似怕他发怒为难了那人, 谄媚地劝慰他:“文才兄您文韬武略样样皆全, 那位谢公子柔弱不堪肯定是仰慕您才想同您坐一起, 您不如大发善心教一教那人什么。”
“你再说一遍,是谁占了我的位子。”马佛念面无表情, 与他独自一人时完全的安静完全不同, 此时的他仿佛浑身都长满了刺, 谁敢冒犯他谁就要倒霉。
“……是谢小公子, 谢至青。”来人瑟瑟发抖低下脑袋, 完了, 小仙男一样的谢公子肯定会被马阎王教训一顿的。可惜他胆小如鼠, 本来就是马文才的跟班, 想救他也有心无力。
谁知道听了这个名字,马阎王的神情居然莫名呆愣住了,自言自语, “谢至青,谢家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娇花?
“是啊,是陈留谢家的!”跟班谄媚地笑道, 暗搓搓提醒马阎王谢氏高贵。
真的是她?东明县主殿下?她女扮男装来游学,还占了他的位子?马佛念觉得自己脑袋在嗡嗡作响,在他的印象里, 那位殿下就跟牡丹园的牡丹一样,高贵, 遥远, 寻常人家触不可及。离开建康城时, 他已猜到自己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回建康,再也不会见到那朵娇花。
提着书箱一路绕过宿舍与学堂间的亭台水榭,遥遥看到他的位置上正坐着个纤瘦的身影,正摇头晃脑地跟着周围同学一起念书。他脚步顿了顿,站在学堂外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好一会儿。
跟班颤颤巍巍的,生怕这阎王冲上去给人家小公子剁了,连忙高声呼喊:“谢同学,马文才回来了,你快点滕一腾位子!”
马文才回来了!
周围的读书声肃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暗搓搓地去偷看走进学堂的冷肃少年的身影。马阎王来了,可他的单人座位已被谢公子占了,他不会当场动手吧?要知道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在骑射课上被他好好修理过。
“马,马文才,”坐在青青身后的卢望春鼓起了勇气站起身来,拦住了“气势汹汹”走来的冷面少年,脸色涨的通红,说道,“你要是还想坐单人位子,我跟同桌可以把座位让给你!谢公子是无意占了你的位子,他,他可是陈留谢氏,你不能对他无礼!”
学堂莫名其妙安静下来,青青放下书,好奇地转过头,发现大家都在看一个新来的黑衣少年,少年身子挺拔面容隽秀,似乎有些眼熟。一直想跟自己套近乎的卢同学给对方拦住了,只不过卢同学的腿怎么抖个不停?来的这位,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校霸?
马佛念垂下的视线正好与卢望春身后的青青对视上了,穿着学子服的她此时与建康城见到时大不相同,没了华丽装饰,却更显得她原本的姿容愈加不凡,任谁被那双美丽的黑眸注视着,都要头脑发昏,心跳加快。
“让开。”他推开挡在身前的卢望春,来到这位县主的面前,盯着她,“这里有我的座位。”
“哦。”她听明白了,原来自己来时占的位子是有主的。将书案上的半边书本挪走,看着这位冷着脸不苟言笑的少年默默坐下来,也不跟她打招呼,一个人将书箱里的笔墨纸砚取出摆在书案的另一边。
“你……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青青托着下巴,侧着脸对着身边新同桌问道。
曾经在谢府时两人有过一面之缘,然而青青当时只随意瞧了眼上门求医的少年,并没放在心上。那时,桓五公子在谢家吐血的事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
少年研墨的手顿住,“没见过,谢氏高贵,我不曾见过谢家公子。”
这人连说话都不看她一眼,果然很高傲!青青也转回脑袋,捧起书,校霸什么的她完全不在怕的,溧阳公主送她的亲卫可不是吃素的,若是此人敢霸凌她,下学后她就敢派人套他麻袋。
身侧人不在理睬他,却不停有阵阵香氛气息从旁边传来,清浅的芬芳几乎将他全身笼罩住了,思维不由回忆起当日在王氏别院中采撷的那朵牡丹花,和那抹被世家子弟围拢在中间的红色身影,马佛念神情愈加冷淡。牡丹可采撷,却是凡花。天上来的神花即使摆在他的面前,也不是他能染指的。
他的人生早就烂作一团,只配沉浸在泥潭里翻腾挣扎。
上课时,陈夫子先夸赞了番回来书院读书的马同学,和蔼地对青青介绍他这位得意门生,还特别嘱咐,她的字不够大气,日后可以请教请教同桌。
这回青青终于理解了跟梁山伯闹得不可开交的祝英台是什么心态了,被学霸鄙视的强烈羞耻感,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她自认写的一手簪花小楷已然足够了,不必追求什么风骨意境,可马同学这样头也不回扔给她一册他自己的字帖是啥意思?学霸了不起?
青青矗起胳膊,撑着脸,阻挡在书桌中间,对方既然如此态度,她自然也不屑与对方说话,将对方扔来的字帖又给推回去了。
一直目不斜视盯着书本的马佛念发现视野里字帖被缓缓推过来,不由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后脑勺,不知何时这位娇贵的县主殿下已经撑着脸颊完全背侧对着他了。
是了,对方是县主,不必在意字写的好不好。以她的身份,字拿出去不好也是好的。
青青虽然侧着身子,却有在关注同桌人的动静,看对方的反应,结果发现人家见她把帖子退回去一句话不说就收起来了,不生气也不理睬她。
好一个学霸!
下学后祝英台挽着青青往小院方向走,路上一个劲在骂梁山伯,这回青青重重地点头赞同,他们这种学霸,的确太讨人厌了!祝英台说梁山伯用鼻孔看人,她的新同桌马佛念连鼻孔都用不上,他根本连个眼神都不甩一下。
回到小院自己的书房,抱着自己写的作业,上面精致漂亮的簪花小楷像一朵朵小花一样镶嵌在雪白的宣纸上,“明明就很好看!”青青给自己的字大加肯定,现在还没有这种字体呢,王羲之也还没被捧上书法神坛,她这字怎么就不算有风骨了?这不是一眼就能瞧出是个温柔美丽善良可爱的小姐姐写出的字嘛!非得大开大合气吞山河才叫风骨才算气质?
很久之后,等到大家一起去野外参加骑射课程的时候,马佛念才发觉这位娇贵的县主殿下,似乎已经很讨厌他了。
骑着马远远跟在对方的小红马后面,望着对方窈窕纤柔的背影,他面无表情地思考着,东明县主为什么讨厌他?因为夫子叫他教导其练字?正当他盯着前面人的背影默默思考的时候,就见前面的人突然朝后看了眼,马佛念立即转过视线,假作在观察四周野外的环境。
青青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磨磨唧唧的少年,对方背着弓箭一身玄衣劲装,气质冷肃,瞧着是个牛叉哄哄的。“喂,马佛念,我们分开行动吧,你猎到的是你的,我猎到的是我的!”她朝后喊了句,不等对方回应,立刻就打马离开。打猎这种事,讲究准头,青青自觉箭术还算的上是自己的强项,完全可以从这方面给自己找回场子。
白鹭山里没有大型肉食动物,一众学子放心地纵马进入山林里,大家自发跟自己的同桌组成两人小队,互帮互助。
卢望春跟着同桌在林子里晃来晃去,打了几次兔子都没能收获,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目光在四周转来转去,期待着能不能跟谢同学偶遇一下。正在此时,他身侧的同桌忽然惊呼:“卢望春你瞧那边怎么了?好像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出事了?”
两人立刻打马上前,只见梁山伯整个人屁股朝上被背在祝英台的马背上,而祝英台脸上带着血迹,神情里带着嫌弃,卢望春:“山伯兄这是怎么了?”
“晕过去了,我们遇到了一群野猪,他的马受惊把他摔下来了。”最后还是自己射死了几头野猪吓跑了野猪群,祝英台从来就没见过如此废柴的男人,竟然需要女子来保护。鄙视的同时,心里还有点暗爽,平时在文化课上被碾压,今日一下子就找回了场子。哈哈!日后梁山伯可还敢再用鼻孔瞧人。
青青骑着自己的汗血小红马在林子里转了一圈,猎到了两只兔子,一头小狍子,绑在马背上占了不小的地方,再想打也不成了。拍着小红往回走,半道遇上不知何时等在那的马佛念,对方马背上空空如也,什么猎物也没有。
“中看不中用啊。”
小红马从身边经过,马佛念隐约听到了一声低笑,他默默策马跟在她后面往回走。挂在马鞍上的箭丛一根未动。
“英台!你这是猎了个人回来?”高高兴兴驮着猎物回书院的路上,没多远就见到祝英台骑马带着个人形物体过来了,青青朝对面挥挥手,打马过去,走到近前才看清,脸朝下被挂在马背上的人是梁山伯。
“这个人实在太废物,连马都跑丢了,晕到现在。”祝英台一见到亲爱的县主殿下,忍不住抱怨起来,“为了坨他,我连猎杀的野猪都没地方挂,回头夫子要罚,您可得帮我说说情,只罚梁山伯一人好了!”
“你这样算得上是英雄救美了啊!”
“哎?他这样哪里算的上美男子?一个只知道念书的呆子…”
一路回书院,大部分学子都收获不菲,是以两手空空回来的祝英台梁山伯,以及马佛念三人格外显眼。
“梁山伯也就罢了,他一向不善此道,马文才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一只都没猎到?偷懒了?!”陈夫子揪着胡子,龇牙咧嘴,“今日的晚餐,就是你们手里的猎物,既然你们三人空手回来,就坐在一旁看着其他同学烤肉吃吧。记住这次的教育,日后骑射课给我好好动脑子动手!连野兽都猎不到,日后叫你们披甲上战场,岂不是白送给敌军人头!”
“……我又不用上战场。”祝英台窝在下面小声嘀咕。
旁边自从醒来后就一直保持呆滞状态的梁山伯听见她的声音,转头瞧她,庭院的火光映照中,他似乎才发现,这祝同窗其实还是团孩子气的模样,而且今日白天在野外还救了自己的性命,没将他一人丢在树林里,并不是他以为的世家纨绔子弟。
晚餐就吃自己的猎物,青青拎着手里的兔子尸体,有点无从下手。别人听了夫子的话已经掏出小刀开始现场剥皮去内脏,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用匕首在兔子肚皮上划拉了下,顿时一阵血腥气扑鼻而来,熏得青青一阵眼晕,连忙将兔子尸体远远丢开。
少吃一顿算不得什么,她想。
丢出去的兔子被一只手捡了起来,是被夫子罚坐在一边看同学烧烤吃的马佛念。只见他从怀里掏出匕首,对着兔子三两下划拉着就将整张兔皮剥了下来,还将内脏褪得干干净净,生下的肉用树枝串好了递还给紧盯着他的青青。
“……谢谢。”还以为马佛念要偷吃的青青脸色微红,抱着串好的兔肉回去生火了。
被罚的三人就坐在庭院正中央的空地上,周围一圈全是同窗生的篝火,大家乐呵呵的一边烤肉一边谈笑风生。祝英台抱着肚子眼巴巴地望着青青快快乐乐地在给夹子上的兔肉洒作料,顿时觉得身边的某人更加碍眼了,对其重重冷哼一声,转了个方向背对起来。
梁山伯原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骑射课,他大多时候都要被罚饿肚子的。然而此时被祝英台斜眼瞪了,脸色倏的红了起来。往常猎不到猎物饿肚子的是他一人,谁知今次出了意外连累了同桌,这叫他突然有种在祝英台面前抬不起头来的羞耻感。想想之前他还瞧不上祝英台不学无术,字写得丑,顿时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青青不知道梁山伯跟祝英台之间的学霸学渣鄙视链从此时起已经颠倒过来,她乐呵呵地烤完了兔子,满怀期待咬一大口才发现肉烤得太老了,怎么嚼都嚼不烂。明明是有战利品的,却只能抱着考好的兔肉跟被罚饿肚子的三人一样,眼看着周围同学大快朵颐。还好她有自己的院子住,回了小院,连忙叫厨子准备了做了顿大餐犒劳自己!
祝英台咬着大厨做的烤鸡感动得泪眼汪汪,“县主,王大厨简直是神仙,我从今天开始就是他的忠实拥护者!”
青青挥着手,“加工钱!”
侍女仆从们在一旁忍俊不禁。
等两人吃饱喝足了,青青摸着吃得饱饱的小肚子回屋,贴身侍女凑上来一边为她更衣,一边柔声禀报收到的来自建康城的信,“殿下,府上来消息,道韫小姐即将大婚,公主和家主在催您回去参加婚礼呢。”
“是与王家的那个?”她记起来了,谢道韫是嫁了王羲之的儿子。
堂姐成亲,她自然不能不到场,第二日就与书院告假回家,祝英台泪眼汪汪抱着她的手,听闻王大厨会留在小院给她做饭,顿时感动得差点哭出声,“殿下您真好!”
摸摸在她面前愈加放飞自我的祝英台脑袋,青青感慨,她想来围观千古甜美爱情,结果围观了场冤家路窄,“哎,真是世事难料!”
望着背着双手叹息着离开的东明县主身影,祝英台迷惑,发生了什么事吗,殿下因何感慨?
谢小公子要归家去,书院的学生们都争相送行,一群人挤在半山腰抹着眼泪送别谢府的马车远去,卢望春咬着袖子,哼哼唧唧哭着自言自语自己还没把情书送给谢公子呢。梁山伯捂住他的嘴,“当心你的龙阳之好被别人发现!”
马佛念站在人群里,无声无息转身离开。
东明县主身份高贵,与他们本就是陌路人。
这些日子的相处,竟叫他生出了点出格的心思。
不该,不能。
回建康城后,谢家主与溧阳公主抱着自家女儿好一顿亲热,拉着她不许她再远行,青青只好嘴上应了,想着她的王大厨还在书院呢,可不能就这样丢了啊。
王谢两家的联姻婚礼举办的规格空前盛大,甚至连新帝与皇后皇子公主们都来观礼了,实实在在说明两家的地位依旧稳稳当当坐在天下第一第二世家的宝座上。
婚宴当天,青青换了身鹅黄的清浅颜色的礼服去吃席,王谢两家就在乌衣巷,隔了条过道的距离,她过去连轿子都不用坐。
桓温如今的身体不太好,扶持新帝登基后,他的确大权在握,却并未如想象中一样独霸天下,桓氏凌驾于皇室与所有世家之上,王谢两家联手将他遏制得死死的。新帝窝囊,不敢得罪桓家,更不敢得罪王谢两家,桓温如何能不郁闷。是以,来参加王谢婚礼的桓氏族人只有桓安几个小辈,不尴不尬地坐在前排桌子,与周围长辈们寒暄敬酒。
“那位便是谢家的那位县主?”
“是吧,听说是得过美人病,如今瞧着真是个活生生的天仙儿了!”
“美极了!若不是高攀不上,我真想上去毛遂自荐,便是入赘也值得啊!”
“不是说这位喜好豢养男宠,咱们加把劲说不定有机会当回裙下之臣!”
面色苍白安静坐在桓氏兄弟中间的桓临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声,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又取出丝帕捂住口鼻咳嗽起来。
这些人当真该死,青青也是他们能议论肖想的!?
“五弟,你又发病了!我就叫你不必从战场赶回来,这是谢道韫和王凝之的婚礼,又不是那位的,何必如此较真?”桓安忧心忡忡地拍着桓临的肩背,他这弟弟自从退了县主的婚事,就病得不轻,反复问诊,大夫也只能叫他们劝他宽心。简而言之,这是没药医了。
人群中,一个体型壮硕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问他身边人,“那位天仙一样的女子是王家还是谢家的千金?”
“大将军您不知道啊?是谢家的那位县主,谢至青,今日新娘子的堂妹妹。”
“知道了,现在知道了……”候景望着坐在前排的美丽身影,痴痴地自言自语,“如此美人儿,我若能娶回家,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又一个白日做梦的,哎!”身边人摇摇头,王谢两家是什么身份,哪里是他们这些坐在外围的人能沾上边儿的。
谢道韫与王凝之成亲后很快就双双去了外地定居,青青被溧阳公主留在家中,无论如何都不准她再出门远行。
心里还惦记着祝英台与梁山伯的情况,青青只好派人去白鹭书院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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