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普通人

    时渊被折腾了大半晚, 尾巴颤抖着打了结,被解开后又打结了,他最后不得已, 只能把尾巴缠在陆听寒的腰上。

    他又一次体验到人类的可怕之处。

    也体验到他的恶魔角和尾巴简直是他的死穴,只要抓住了, 他就逃不掉了。而陆上将显然善于洞悉他人的弱点, 轻而易举就把他给玩了个彻彻底底, 分外餍足。

    最后,他被陆听寒抱着去洗了个澡,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 有人在他的额前落下一吻。

    时渊迷糊地“嗯”了一声。

    “睡吧。”陆听寒说,“晚安。”

    第二天, 时渊睁开眼时,陆听寒坐在窗边,正系上军装衬衣。时渊裹着被子滚到他的背后,探出脑袋, 一眼就看到他腹部的疤痕。

    “伤还疼吗”他问陆听寒。

    “早就不疼了。”陆听寒回答,扭头亲了亲时渊, “今晚有空吗,出去散步”

    “好呀。”时渊顿时眉开眼笑。

    陆听寒摸摸他的头“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时渊“没有呼噜呼噜呼噜。”

    经历昨天那一遭, 时渊疼是不疼, 爽也是爽了,就是腰连带着尾巴根微微发软。他回想起昨天陆听寒拽着他的尾巴, 把他拉回身边的场面,还是心有余悸。

    陆听寒把他送到了4号高塔, 临告别前又说“晚上八点。”

    时渊“我不会忘的”

    他在8楼接了一上午的电话, 林叶然端着水杯路过办公室, 探头进来说“时渊,有人在1楼大堂等着见你。”

    “见我”时渊很意外。

    “是啊,一个二十多的男的。”林叶然说,“你要见就快去见,给你限时15分钟,讲完话就回来,不然我要扣你奖金了。”

    时渊去了大堂,左顾右盼找人。隔了老半天,才看到有人犹犹豫豫地从柱子背后绕出来了。

    是夏舫。

    时渊睁大了眼睛。

    一年多没见,夏舫瘦了不少,一头黄毛没了,变成了极短的板寸头。

    他的眼神闪烁,迟疑道“时、时渊,我出来了。我这几周到处打听你的消息,问了很多人才找来了这里。我想着我想着见一见你。”他几乎是手足无措,“我、我不知道,你今天中午有时间聊一聊吗”

    “有的。”时渊回答,“我有午休时间。”

    夏舫在高峰期跟着蒋华池私自出城,又盗窃了剧团的钱财,在监狱待了快两年现在人手短缺,大多数罪犯的刑期都极短,他才那么快被放出来了,现在在能源塔当搬运工。

    午休时,时渊和夏舫找了路边长椅,两人肩并肩坐着。他们在食物分配处拿到了茄汁黄豆罐头,就着米饭吃。

    夏舫吃了几口就停下了,问时渊“沃尔夫冈他们怎么样了”

    时渊告诉他“沃尔夫冈当兵去了,还在打仗。程游文和秦落落去了主城工作,过得还不错。”

    “哦哦。”夏舫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又走神了几秒,“我在监狱里收到了你的信。我真的在那时候才知道,伊莎贝拉已经不在了,那笔钱是给特蕾西的。我、我、我”

    他一时语塞,良久后低声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特蕾西是不是因为我拿走了钱,才”

    时渊“不是的,她的年龄还不够手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夏舫的脸色没有好看半分,“我真想最后见她一面,我很想她。她的坟墓在拾穗城,我再也去不了了。”他又走神了一会儿,小心问,“拾穗城没了之后,其他人又再提到过我吗他们说了什么”

    时渊想了想“没有,他们没有再提到过你。”

    夏舫露出很奇异的神色,像是失落、遗憾、难过、不解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他最终说“我现在有了新工作,我会想办法还上这笔钱的到时候如果你们还要,就拿走它;如果不要了,我就把它捐出去,可能捐个福利中心可能捐个孤儿院。”

    时渊问他“那你的母亲呢她怎么样了,不着急用钱了吗”

    “哦,”夏舫飞快答道,“我还在狱里的时候,她就去世了。那笔钱没能救她。”

    他看了看时间,时渊的午休时间快结束了,于是说“你回去工作吧,别耽误事了,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们再联系。”

    “好吧。”时渊把最后一口黄豆吃完,站起身,“那我先回去啦。”

    他走了几步,又听到夏舫在他背后讲“如果下辈子有机会,我还希望和你们一起演舞台剧,演殉道者。”他苦笑了一下,“虽然你们肯定不愿意了。”

    夏舫也起身,收拾好罐头垃圾,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时渊踩着点回到了4号高塔。林叶然狐疑地打量他,反复确认时间,最终没扣他的奖金。

    晚上,时渊下班回家。

    很快他收到了陆听寒的短信下来吧

    他飞奔着下楼,上了陆听寒的车,满意地要到了摸摸。

    他问“我们要去哪里散步”

    陆听寒回答“城墙上。”

    他们又去到城墙上。夜空澄澈,战士们在城墙边挂上灯笼状的灯,一圈圈毛茸茸的暖光照亮夜色,而水母在极远处的天空中飘浮。

    它们还没有回家。

    时渊出神地看着水母,想到了铁城,一不留神陆听寒已经快他好几步了。

    陆听寒喊“时渊,过来。”他伸出手。

    时渊加快了脚步,上前牵住陆听寒的手。陆听寒的手比他的要暖和一些,也要更大一些,手指修长有力,食指和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枪茧。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在微凉的夜风中。

    “怎么突然来这里散步”时渊问。

    “因为想和你聊聊天。”陆听寒开口说,“昨晚我和你说了,我没有那么坚定,只要没有证据,我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活在假象中。”

    时渊点头,又赶快补充“这些都没有关系呀,你还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陆听寒似乎是笑了下,“我也和你讲过我有个不太和睦的家庭。虞轻眉生下我,只是为了尽到繁衍的责任,让城市多这么一号人;而陆准本来就不想要孩子,铁城事务繁忙,一年到头我们都见不了几次。我对他的了解,更多来自别人的口中,比如广播多次赞美他的功绩,报纸也刊登过他的事迹,我认识的那些后勤员、军校生,偶然也会提起风光的陆准上校。”

    他继续说“上校这个军衔,对小时候的我来讲比天都要遥远,科学院副院士就更陌生了。我对他们两人没太多亲情,可从功绩与奉献来讲,我是非常佩服他们的。小时候的我站在能源塔上,眺望荒原和城市,看北城区风起时的零星灯火,想着有一天我也要和他们一样,扬名立万。”

    时渊说“你已经做到了啊,每个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这是后来的事情了。”陆听寒解释,“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光是陆准的一串功绩摆出来都能唬住一大片人。”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时渊的手,那触感细腻,叫人心安。

    他说“我对陆准的感情,更多是对一位上校的佩服。不过,有一次陆准带我出城了,教我解剖变异蜥蜴。这件事情让我对他有了点改观。”

    时渊专心听着。

    陆听寒“他亲自带队去城外,我上了他的车,和他一起坐在后座。到了地方车队就开始围猎蜥蜴群,配合上飞行器的空中支援,很快蜥蜴群就被击溃了。接下来我们要在原地等上时,然后继续追猎下一个族群。”

    “就在这时里,他问我,想不想解剖一只蜥蜴来看看。我说好,他就让人拿来了完整的蜥蜴尸体,放在车边的蓝塑料布上,拿着刀教我解剖。”

    陆听寒的目光看向城外,似乎穿过了十余年的岁月,回忆起了那一刻“说是解剖,实际上他拿的是军刀,远没有真正解剖的细腻。但是对一个孩子的小研究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一边切开皮肤和肌肉,一边给我讲解它是怎么变异出信息素的,整个族群又是如何协调行动。他说得非常专业,还结合了过去十几年的作战经验,这是我在家学不到的东西,我专心听,心想他不愧是上校,我离这种人距离还太远了。”

    时渊“噢”

    他在想象幼崽版的陆听寒,和父亲一起蹲在蜥蜴尸体前专心研究。

    “但是,在那一次行动结束后,车队开始返程。回去的路很漫长,我还是和他坐在后座,从后视镜看到,他一次次打量我、看向我,似乎是在揣测我的神情。明明刚才他面对感染群时谈笑风生,那么胸有成竹,现在看着我,反而犹豫不决了,甚至是紧张。”

    时渊有些困惑“为什么要紧张呢他有跟你讲什么吗”

    陆听寒回答“我就悄悄留意后视镜,看到他犹豫好几次后,咳嗽了一声,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问我对了,你平时在家里都做什么有没有什么地方要爸爸帮忙”

    “我回答他说,我最近都和军校生待在一起,跟着学他们的课程,课程挺简单,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就哦了一声,一路沉默回到了城里,临道别时他又拿出了五百块钱,硬是要往我手里塞,说拿这个去买你喜欢的东西吧,想买什么都可以,零食可以美女杂志也可以,记得不要告诉你妈。”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他的紧张和犹豫,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和我说什么。他不懂怎么维系父子间的情感,不知道孩子平时在做什么在想什么,除了解剖怪物,只能干巴巴地拿出五百块,让他的儿子当零花钱去用。”

    陆听寒淡淡说“可以说,这五百块钱打破了我对他的幻想,提醒了我,原来我们还有父子这一层关系。在那个瞬间他从值得敬佩的上校,变回了一个根本不够格的父亲。在那个瞬间我是有点恨他的,恨他变得平凡。”

    他们在城墙的一处哨岗停下脚步。

    陆听寒坐下来,拿出了一支烟,问时渊“介意吗”

    时渊摇头。

    陆听寒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它,夹在指间。

    他看向城墙外的水母群,继续说“我拒绝了那五百块。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觉得陆准离我遥远了,因为他在外人面前风光无限,在我面前只是个普通人。”

    他笑了下“普通人是怎么样的呢是个失职的父亲和丈夫,会犹豫会心虚会愧疚,会小心翼翼地讨好忽视了多年的孩子,会在被拒绝后手足无措。”

    “后来我发现所有人都是这样,父母、长辈、老师越是长大,越意识到他们的平凡之处,他们有的善妒有的傲慢有的墨守成规。我看到他们的缺点和弱点,他们也就从神坛走下来了,剥去光环,变得平庸。后来我再站在能源塔上,想着,我总有一天要超越他们,和他们不同,我绝不要这一份平庸。”

    陆听寒揉了揉时渊的脑袋“之后就是你知道的故事了,我成了上将,每个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橘红色的烟头闪烁,他说,“然后我遇见了你,我意识到我是一个没勇气道别、安逸于假象的人。我最终也和他们一样了。”

    时渊“啊。”他有点懵,“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你的错。”陆听寒说,“归根结底,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在我恨着陆准,发誓要胜过所有人的时候,我早也有了我的平凡。”

    远方起了雾,高林外的鹿缓缓步出,身姿优雅。

    陆听寒看向那诡异的感染生物,说“我从没和其他人说过,它就是陆准,又或者说它的一部分是陆准。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了。”

    不论他怎么想否认,血脉里的东西都是共通的。他们同样天赋傲然同样不喜欢表达情绪,可就这一眼,陆听寒认出了他。

    或许这就是父子。

    时渊想了想“可是。在我看来,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完美的上将呀。”

    时渊又说“你特别特别好,会解开死结,带我去逛街,请我吃好吃的牛肉面,会陪我练习台词和看我演出。你还会假扮成陆婷婷,和我讲豪华家族史,教我打牌和画画,然后还挺音痴和没素质,在床上就更没有素质了。”他看着陆听寒,尾巴尖欢快摇曳,“我不知道什么是普通人,也不在乎什么光环啊平庸啊,你一直都是你。”

    是那个陪伴了他十年的人,将他从漫长的黑梦中唤醒。

    在时渊眼中,陆听寒同样神勇非凡,可他也知道他的另外一面。

    他人看陆听寒高高在上,时渊看到他,只会想这是他的人类,他一定要得到他的摸摸。

    仅此而已。

    远处荒原上,高林外的鹿漫步于白雾中,水母飘浮着起舞。

    它们渐渐消失在雾气中。

    陆听寒笑了,良久后说“是啊,在你面前我从来不是上将。”

    手中的烟燃完一半了,他碾灭了它,笑道“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

    “对吧,这是最好的事情”时渊扭头,笑着亲了亲陆听寒的侧脸。

    他们回到车上。

    黑车无声地前进,他们依偎在后座,彼此体温驱散了方才的寒凉。陆听寒搂着时渊,在他耳边说“我还想讲一句话,有时候,普通人是会身不由己的。”

    “什么身不由己”时渊问。

    陆听寒没回答。

    此后的一个月,形势越发紧张。

    10月16日,主城战况危急,苏良上校身处的前哨站被感染群包围。

    “调动附近所有小队进行支援”苏恩齐大步走向指挥室,“前哨站不能丢,绝对不能丢”

    指挥室的军官们默不作声。

    有一位少将缓缓说“苏上将,恐怕这个局势不利于救援,我们要付出的太多了。我们已经不能付出那么多了。”

    苏恩齐扫视他们,目光如刀“我有我的判断,我说了调动附近所有小队进行支援你们没听到吗,愣着做什么快去”

    依旧是一片缄默。

    军官们立在原地,一片令人窒息、仿佛凝固住了的缄默。

    苏恩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怎么”

    话语卡在嘴边,一股寒意爬上了脊椎,他站定脚步,直觉般向前看去。

    灯光明亮,陆听寒站在指挥室的正中间,一身黑军装笔挺,五星肩章闪耀。

    他沉默地看着他。,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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