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这是开始

    程长泰一家罕见的灯火通明, 堂屋内皆坐着程氏族老,村长落在旁座。

    此刻,程长泰正让程三在休书上按手印, 被程青锦拦住。

    “爹,您想想我娘这么多年的辛苦,看在她照顾你, 她伺候公婆, 生下我和抱容的份上……”

    程二冷笑:“青锦, 你莫不是忘了晚上谁拿刀乱砍人,今晚你娘能砍你伯娘, 明天她就敢砍……”

    忽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程二的话, 他们本来不想理会,但没想到敲门声持续不断:“五伯爷在家吗, 我是叙言。”

    在场诸人脸色大变,程叙言怎么来了?

    程氏几位族老互相对望,程二扯了扯嘴角:“别不是寻仇。”他目光落在程三和程青锦身上。

    老陈氏看向程长泰, 当年程叙言落水之事,他们老两口心里也有过怀疑, 但想着杨氏是叙言亲娘, 应该不至于下毒手。他们更偏向程叙言不小心落水,杨氏见死不救。

    谁能想到这件祸事竟然是杨氏谋划,把孩子推下河又偷偷跑掉。

    思量片刻,程长泰最后还是让老四把院门打开。

    夜色里, 程叙言一身浅蓝色长衫显得冷清含秋。他对程四微微颔首,带着凉意款款而来。

    程长泰和老陈氏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程四叔公干咳一声, “叙言怎么来了。”

    程叙言望着堂屋内或坐或站的一群人, 又扫过程三和程青锦,目光在两人争执的休书定格。

    程叙言一脸讶异:“休书?”

    程三和程青锦面皮涨的通红,皆不敢看他。其他人也很不自在。

    杨氏意图溺子这件事中最无辜的是程叙言,尤其他当年才七岁。

    程抱容站在角落里,她看着曾经最乖巧的弟弟,她很想上前恳求对方帮帮忙,可是一想到七岁的叙言在河里挣扎,她的身体便怎么也动不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娘为什么要这样。她几乎是泣不成声,眼泪如豆砸落。

    程四叔公吭哧着:“杨氏那个毒妇害你,族内会为你讨公道。”

    村长左右看看,橙黄色的灯火下,程叙言白净的面庞被衬的晦暗,唯有那双漆黑的眼中余有一点光。

    这个少年的神色平静,没有怨恨,也没有旧怨即将被平的快意,似冬日被雾笼罩的远山,也像盛夏时候的湖水,不声不响看不透,一点也不像十五岁年纪的人。

    村长摩挲手指,他忘记把烟杆子带来,此时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慌意。

    程叙言对众人拱手一礼,开口道:“白天的事叙言已经听说,这般晚来不是旁的原因,只是叙言在家中深思,想一些事情。”

    一名程氏族老干笑:“叙言啊……”

    “但我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会子功夫会出事。”程叙言不动声色抢过话茬,眉眼带上忧愁。

    不等其他人解释,程叙言又道:“我当年落水太惊慌,也记不得什么,或许是我自己不小心在河边踩滑。”

    这话一出,在场有一个算一个都惊住。

    程叙言在河边踩滑落水与杨氏推亲子入水完全不是一个性质。

    程二气极反笑:“叙言,杨氏可是亲口承认罪行。”

    “啊——”程叙言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他神情淡淡,垂眸看着地面,掩住眼中大半情绪,“伯娘她……以前有时候做噩梦,会将梦境跟现实弄混。”

    言外之意,杨氏脑子不好偶尔说胡话。

    在场的程家人看不懂,也不明白程叙言的打算。这是帮杨氏说话,不是来报仇?

    如果程叙言帮着杨氏说话,那就不能以这个理由休掉杨氏。

    程二很明显也反应过来,他媳妇还在床上躺着,费掉一只手,他不收拾杨氏难解恶气。

    “叙言,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杨氏今晚竟敢拿刀砍人,我们家容不得……”

    “程二伯。”很轻的一声呼唤,伴着屋外吹来的一阵风将堂屋里的灯火搅在风中摆动,又归于平息。

    程叙言看向八仙桌上首的程长泰,随后又垂下眼,一副恭顺姿态下是不太恭顺的言语:“程三伯娘…做噩梦时,易混现实和梦境。”

    他再一次强调,几名活了几十年的老者听懂了。

    意图溺子也好,今晚拿刀砍人也罢,是杨氏做噩梦后糊里糊涂造成的。说的再好理解一点,程叙言那话出来表示:杨氏“不是主观”伤人。

    程氏族老:………

    他们现在确定肯定,程叙言就是要保杨氏。

    但是为什么?!

    如果程叙言担心这事以后影响他科举,这没必要。且不说程叙言已经被过继给程偃,就算程叙言没有过继出去,他们这些族老做主休弃杨氏,其他人只会指责杨氏不对,而有整个程氏一族的庇护和背书,没人会指责程叙言。

    屋内气氛诡异的安静,在这份短暂又脆弱的平静下,程二像个即将被点燃的爆竹,他脸色扭曲:“你……”

    十五两雪花银躺在八仙桌上,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下闪着冷调的光泽,程叙言垂首:“一点心意。”

    “你这是花钱平事?”从郑氏受伤昏迷后,二房一直隐而不发的程青岭忍不住了,脸上全是愤怒:“我娘还昏着,你想保你娘就这么作践我们?”

    程抱荷嗤道:“亏你还是秀才,呸!”

    “三丫头你放肆。”老陈氏举着巴掌奔来,被程二挡住。祖孙三代眼看又要打做一团,程叙言微微提高音量:“你们可能有所误会。我娘早已亡故,自然没有我保不保她一说。”

    程叙言提醒众人,他已经被过继给程偃,程偃的妻子故去多年,所以程叙言这话没错。

    十几道视线齐刷刷射来,程叙言曲指扣着桌面,伴着无规律的响声他叹道:“也不知道几位堂兄弟、堂姊妹可有看好的人家?”

    今晚所有人都沉浸在杨氏胆敢砍人的惊骇和愤怒中,一心只想处置杨氏,居然忘记名声一事。

    眼下程叙言不承认杨氏故意害他,那么程长泰一家想休弃杨氏,只能拿杨氏伤人说事。

    但这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甚至杨氏溺杀亲子都不能拿到明面上做借口。否则以后程青业他们哪娶得到好人家的女儿,程抱香她们又哪能嫁到好人家。

    如果他们以杨氏不敬公婆为由休弃杨氏,杨氏……

    他们简直不敢想杨氏走投无路下会做什么事,所以现在是他们骑虎难下。

    见众人脸色几番变化,刚才还振振有词的二房程青岭兄妹抿着唇。

    程叙言点点桌面,拉回众人注意力,温和道:“当年过继我时,奶奶拿出三亩水田交换,但我听说后来分给三房,如今这十五两银子充公如何,乡下人家一般公中吃用,养孩子以及其他花销也不费甚钱。”

    他浅浅笑着,声音不疾不徐的很有腔调很悦耳,但程长泰一家几乎抬不起头。程叙言这话跟直接拿钱砸他们没两样。偏偏还是他们没理。

    之前的流言,他们没有第一时间阻止,说白了还是心有不甘。程叙言七岁被过继给程偃,可没几年陆氏去世,程叙言带着神智浑噩的程偃守孝,之后下场科考。

    程长泰一家并不认为陆氏给程叙言多好的教育,相反他们坚定认为程叙言很有念书天赋。陆氏捡漏,占了大便宜。对应的,他们亏大了。

    如果只是十几两银钱,甚至几十两上百两,程长泰或许都能守住本心。可那是十四岁的童生,十五岁的秀才,以后有很大的可能考上举人,乃至做官。

    这是他们家改换门庭的唯一机会,还能拉拔其他后辈,一家人鱼跃龙门。这个诱惑太大,以至于程长泰故意遗忘陆氏临终前逼程叙言发的毒誓。甚至天真的想,如若害怕毒誓应验,那就不动族谱,但私下程叙言跟他们还同未过继前一样。

    可是程叙言却向着外姓人,或许是怨恨,或许是被程叙言抛却的恐慌,又或是不甘,所以流言出来后,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破除。

    但郑氏的所作所为暴露前,他们的确不知道。

    程长泰抹把脸,他们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钱他也不想要。

    然而程长泰还没开口,又听程叙言问族老:“曾叔公,您看这休书……”

    程四叔公梗住,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休书还休得了吗。

    几位程氏族老一改口风,转而劝程长泰息事宁人。短短时间内他们态度巨大转变,有种荒谬的滑稽感,可没人笑的出来。

    他们鼓动程长泰一家休掉杨氏,是因为想卖好程叙言,是因为“利”。忽然改口让程长泰一家以和为贵,是因为顾全程氏一族的名声,也确实怕了杨氏的疯狂,还是因为“利”。

    杨氏用实际行动证明,只要豁出去反而有生机。程叙言顺势推一把。

    程青锦立刻抢去休书,拿到油灯处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才松一口气。

    而随着化为灰烬的休书,众人紧绷的神经也松懈,只觉得今天实在太过漫长,他们身心俱疲。

    程叙言拱手:“夜已深了,叙言不敢叨扰,还望伯爷,伯父伯娘们早些安歇,叙言告退。”他对村长垂首示意,退后三步才转身离去。

    程青锦一干人望着那道笔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那个人,那个三言两语扭转局势的人,真的是小时候乖巧温吞的青言吗?

    村长揉了揉发麻的腿,呼出一口气:“事情解决,我也回了。”

    夜风吹散云层,明月重新露出光华,凌凌的月辉照亮乡间的路。

    村长背着手,半晌摇头笑了。

    不愧是院案首。他家若是能出这么个小子,让他当小祖宗供着他都愿意。

    长泰这回真是捡了碎银,丢了金山。

    村长没觉得程叙言给银子是示弱,以程叙言如今的起势,只要程叙言愿意张张口,十几两银子轻松到手。

    程叙言今晚给银子,一方面是为他以后更占理,另一方面,程叙言对程青锦等兄弟姊妹,应该还存有两分怜悯。

    村长猜的差不离,程叙言跟杨氏和郑氏的恩怨,他直接找正主解决。

    程青锦程抱容,更笼络点来说,程叙言跟程家四个房的孙辈包括程青业,都没有恩怨。

    他也不想毁掉这群努力生活的少年少女。

    那十五两银子与其说打程长泰的脸,不如说是给程青锦等人的补偿。

    乡下的一大家子很脆弱,但也顽强,能用钱解决掉很多问题。十五两银子能给杨氏和郑氏治伤,剩下的钱买点鱼肉红枣补补,事情基本就过去了。

    程青业他们几兄弟该成家的成家,程抱荷她们该说亲的说亲。

    至于以后,就看程长泰和老陈氏怎么应对。但程叙言并不看好。

    不过那时候孙辈的小子丫头各自成家,由得杨氏和郑氏她们去闹,杨氏要好好活着,隔三差五的跟郑氏吵,跟其他人折腾,彼此怨恨仇视,不得安宁。

    这不是结束,这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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