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待他日秋时来

    大雨后的冬日总是透着挥之不去的湿意, 程叙言一身浅蓝色夹袄,被空气中的水雾晕的颜色愈深。

    “在想什么?”身后传来男人温和的声音。

    程叙言看着头顶灰蒙的天空叹气:“不知道。想的太多就变得太碎,最后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院子里草木枯黄,但因为晾晒的衣物弱化萧条之感, 添了烟火气。

    程偃拍拍他的肩膀, 眉眼温柔:“要去裴家吗?爹陪你去。”

    前几日雷雨天程偃忽然唤痛, 程叙言和易全山把程偃送去医馆, 经过大夫的施针安抚住程偃, 待程偃再次醒过来又恢复清醒。

    程偃颇为愧疚,但很快就被程叙言岔开话题, 父子俩一对视互相都了然了。

    程偃和程叙言登上裴家的门, 裴三的后事在裴老家办的。整个大门前都挂上白灯笼, 他们去的时候,有几名妇人忽然冲过来, 但很快就被裴家的下人架走。

    程叙言目光扫过去, 看到一名身着半旧水红色夹袄裙的妇人微微愣住,随后又恢复如常。

    程偃低声问:“怎么了?”

    程叙言摇摇头。

    他曾经见过裴三的这位妾室,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种情况。

    谁也想不到一直以来对裴三很好说话的裴老,忽然这么狠辣。打发裴三的妾室就算了,连裴三的庶出子女也一并解决。

    裴三那名妾室费尽心思算计十几载,最后落得这般结果, 不能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她低估了裴老对裴三的爱,也高估了裴老的仁善。裴老过往所有退让,都是基于裴三这个根本上。

    一名自身考上举人,后又培养出为官的儿子, 甚至守着一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在渭阳县立足几十载的人, 哪里会是懦弱无能的。

    当裴老能对着裴三下狠手, 那么裴三的后院在裴老眼里也不过是地上的尘埃罢了。裴三那名妾室毫无反抗之力,甚至她用来作为最大筹码的儿子也成了别人家的后代。

    程叙言脑子里联想的多,不多时他和程偃穿过游廊,走进裴家的灵堂。

    裴让面色苍白,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裴老站在一侧,面上没有什么神情。

    如果说前些日子来,程叙言看见的裴老像一株年老的古树,那么今日所见,这株古树仿佛即将耗空内里,只剩脆弱的空壳,随时都会塌了。

    程叙言和程偃没有在裴家久待,上过香他们就走了,父子俩回到自己的小院。

    易家父子识趣的没有多问,程叙言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他仰着头,身体一晃一晃的看着天空,连带着天空也跟着晃啊晃,看久了犯恶心。

    忽然他脚尖点地,扭头看向身后的程偃:“爹,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裴家的气氛不对?”

    程偃爱怜的揉揉他的脑袋,“叙言总是这般机敏。”

    按理来说裴三去世,那么剩下的裴老和裴让祖孙应该更贴近,互相扶持。

    可是今天在裴家灵前,祖孙俩都很漠然,旁人只当这祖孙二人沉浸在亲人去世的悲伤中,可程叙言跟裴老和裴让近距离接触过,那种漠然不是单纯对亲人去世的漠然。

    眼看程叙言深思,程偃抬手覆住他的眼睛:“有时候装聋作瞎不是坏事。”

    云层似墨交叠,雾蒙蒙一片,直到年关的热闹来临,一扫冬日的阴霾。

    程叙言他们也收到来自村里的喜帖,更准确一点说,是来自程长泰一家的喜帖,程青业不日成婚,娶的隔壁村一家乡下农户的女儿。听说那名女子面容姣好性情柔顺,小程青业好几岁,大房的人都很满意。

    程青业他们赶在年前成婚,年后家里要解决其他孙子孙女的婚事。

    易全山犹豫着问:“叙言,你去吗?”

    人家大老远托人把请帖送来,不去不好。但是……

    之前在村里那摊烂事,易全山还没忘,实在是膈应。

    程叙言把请帖随手扔在一边,这请帖应该是大房的人自作主张送的。程长泰和老陈氏到底要脸。

    程叙景对院中玩的程偃招手,等人奔过来,程叙言温声道:“毕竟是年节,带我爹回去看看他娘。”

    这一次程叙言回去祭拜过陆氏,各家该送的年礼送了,他们就关门闭户。旁人问起程叙言只道:友人之父去世,他若大肆开怀心有不安。

    并以这个借口拒绝出席程青业的婚事,不过礼钱托易全山送去了,他给的不多不少,跟村里大多数人差不多,让人挑不出错。

    年后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程叙言又带着程偃离开。这一次易家父子没去,有人欢喜有人茫然,大部分人以为程叙言不搭理易家父子,那程氏后辈就有机会。

    但半个月后,易家父子跟着离村,一问才知道那父子三人奔县城去寻程叙言。

    程氏一族:白开心了。

    然而就在平静的二月里,裴家忽然传来裴老病重的消息。

    程叙言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的老者简直不敢信。大半月前他来探望裴老时,对方只是气色不佳,但两腮还挂着肉。

    当时裴老拉着程叙言说了许多,大部分是关于裴三小时候的事,说裴三调皮顽劣。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他小时候是不是故意的,明知道会被我斥责还是要胡闹,这样我的目光就在他身上…】

    程叙言没吭声,他跟裴三不熟,不了解裴三,自然也无法发表意见。

    裴老对床前侍疾的孙子挥挥手,“你们都下去,我跟叙言说说话。”

    裴让没动,过了会儿他才端着药碗出去。

    因着裴老生病,正屋的门窗都关的紧,时下窗户用纸糊着,桐油浸过的窗户纸见光不错,但架不住门窗皆仅闭,正屋里灰沉沉。

    程叙言将柜子上的蜡烛移至床头,照亮裴老面上虚弱的笑:“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心细。”

    他拍拍床沿:“叙言,坐近些。”

    程叙言盯着那只手,干枯瘦弱,他想起陆氏临终前的时候,心脏不受控制的紧缩。

    待程叙言坐下,裴老缓出一口气:“上次我们说到哪儿了…”不等程叙言回答,裴老自顾自道:“…说到三儿故意跑我书房,把我的一本诗集烧了咳咳……”

    裴老的前半生都费心大儿子,从大儿子的学习,到大儿子的前途。他都没给裴三费心想个名和字。等人去了,只“三儿”“三儿”的叫。

    裴三从小就混账,裴老总是这么跟程叙言念叨着,然后细数裴三那些混账事。

    红木架子床两侧的帷帐被勾起,经过烛光的映照,在窗内投下一道弧形的阴影,刚好掩去裴老的半张脸。

    程叙言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认真在听却不发表意见,实在问到他头上,程叙言才会简单说几个字,虽然话少,但仔细推敲又觉得很有道理。

    今儿个说的差不多了,裴老缓缓低下头,程叙言扶着他躺下,没想到被虚虚握住手腕,裴老两眼含泪:“他把我推开跑了,我…我…”

    两人对视,最后裴老闭上眼,终究是没再开口。

    程叙言照顾他睡下,犹豫着是不是将蜡烛吹灭,最后还是留下烛火。

    他从正屋出来,外面春光明媚,院子里的花树都冒出新芽,裴让一身素衣站在垂花门下,估摸着在等他。

    裴让比程叙言年长四岁,今岁及冠。只看样貌,程叙言身上还看得出一点少年的影子。但裴让已经完全褪去青涩,气质成熟不掩阴郁。

    他身量高,身形清减,一般这样的读书人都像清竹或松柏,但裴让不然,他像一汪寒潭。

    程叙言慢慢走向他,眼前的景象错乱,一名着嫩青色长衫,头发半束,踩着千层底布鞋的少年向他走来,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含笑,灿烂的像盛夏的骄阳。

    “程兄?”裴让低声唤他。

    程叙言回过神来,两人并肩在院中行走。

    裴让的声音很轻:“祖父病重,我已给大伯父去信,再过些时候应该就回来了。”

    程叙言静静听着,偶尔有沙沙声,是风吹动新绿亦或是新绿在回应春风。

    “你…”裴让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程叙言颔首:“裴兄若是信我,有话直说就好。”

    裴让抿了抿唇,扭身看向远处的草丛,许久才传来询问声:“我祖父跟你说了什么?”

    他没得到回答,重新看向程叙言,眸光带利。

    那一瞬间程叙言犹如被刺了一下,他无奈道:“也没什么,只是关于…关于裴三郎君幼时的事。”

    开了头后面就好说许多,程叙言拣着重点说。

    等程叙言讲完,裴让扯了扯嘴角:“我六岁那年学孝经,只学到一半,书就不见了,后来才在我爹的院角找到残留的书籍。”

    程叙言沉默。

    裴让越过他往旁边去,揪着小树刚冒出的新叶:“他没甚天赋,也见不得自己儿子学,那几个蠢货也是,一碟点心就哄走了。”

    程叙言心想,裴让口中的几个蠢货应该是被裴老强行过继出去的裴三的庶出子女。

    “那个妾室还以为那人真喜欢她儿子。”刚刚长成的小树苗被拦腰掰断,留下一个嶙峋的断口。

    裴让随手丢弃断枝:毫无价值可言。

    园里只剩下程叙言一人,他吐出一口气,准备回家,没想到一抬头愣在原地。

    在他几十步开外,一株粗壮的桂花树迎风而立。

    年年有秋日,年年有桂香,但那个拿着杆子坏心眼敲桂花的少年再不见身影。

    最初他们互称“言弟”“让哥”,什么时候变回礼貌而疏离的“程兄”“裴兄”了。

    程叙言一甩袖,慢步而坚定的从桂花树下过,待他日秋时来,难嗅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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