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小说:人间直恁芬芳 作者:尤四姐
    他愣住了,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为给向识谙报仇,所以就要告发他吗

    她的话说得冷酷,原来在她眼里,他始终比不上向识谙。她是因为无可选择了,才会答应与他在一起吧,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那个退而求其次。曾经他是不在乎,但放到今时今日,才发现她的心真狠,三言两语就将他凌迟了。

    “你当真要告发我”他仔细分辨她的神色,见她神情冷硬没有半分退让,他顿时灰心,伸手拽住了她的腕子,颤声道好,“你现在就随我去见陛下,是杀头还是腰斩,我自己担着。”

    负气的话一旦当真,就分外伤人。

    南弦也有些后悔,她只是急于摆脱他,其实用不着说得这样刻薄。但心里怨恨,话到嘴边就脱口而出了,解恨虽是解恨,也着实伤了他的心。

    但转念再一想,伤心又如何,因为他,识谙连命都丢了,她不过是言语中伤他两句罢了,难道不应该吗

    但他要拽她去见圣上,这点是她不曾想到的,身子不由往后缩了缩,用尽全力挣脱了他的钳制。

    “怎么不敢吗”他唇边浮起了讥讽的笑,“你不是想让我给向识谙偿命吗,我成全你。其实我活着,早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不过行尸走肉一样,抱着满腔的恨意,在这大殷朝堂苦苦支撑着。你要是想让我死,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只要你高兴就好。”

    他两眼灼灼,神情几欲癫狂。以往他擅长示弱挑动人心,这一次难过到极处,便迸发出诡异而凄厉的悲壮来。

    她心头陡然生出寒意,仿佛害怕被他控制,先发制人地推了他一把,“你又在给我下套,是不是我不会上你的当了。”

    他被她推得倒退了几步,垂着袖子道“明明是你要告发我,我如了你的愿,你又不高兴了”说着微顿片刻,恍然大悟般“哦”了声,“你是在担心,怕事情抖出来后会连累允慈,会连累整个向家吧南弦,你知道自己最大的不足是什么吗,是心太软,拿不起又放不下。你就是个心软的傻子,你没有雷霆手段。其实你若是当真去圣上面前告发,我自会把一切承担下来,不会连累你们的。”

    南弦被他说得火起,激愤道“是,我就是个傻子,所以才会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自小跟随阿翁学医,我只知道治病救人,不知道害人。也许生死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但我却希望每个人都能好好活着,包括你。可你为什么要把那些算计的心思用在识谙身上,识谙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她一直在为向识谙鸣不平,他听了半晌,也无需讳言,坦率地告诉她“因为在我眼里,除你之外触犯我底线的人,都是我的死敌,不管他是谁。向识谙是向副使的儿子,他曾叮嘱你看顾我,他曾为我阿翁治过病,但那又如何他不该从中作梗,更不该让你刻意回避我。”说着微微乜起了眼,语气变得有些残忍,“向南弦,你如今反倒来质问我难道你从来没有发现,向识谙会有今日,是因为你的缘故吗如果你不听他的摆布,

    如果你对我抱有三分不舍,我为什么一定要将他调出建康我和他,本该可以和平共处的。”

    南弦呆住了,所以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不坚定吗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喃喃道“你真是不可救药,你是个疯子”

    他说是,“我的确是疯子,我对不起天下人,但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动摇过。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反正我只知道全心全意爱你。昨日昨日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今日你生气了,打我两下骂我两下都可以,撒过了气,就和我言归于好,行不行”

    他又换了哀恳的语气,照旧拿以前的手段来诓骗她,南弦却摇头,“如果我得知识谙是因为你的缘故才丢了性命,还能继续和你在一起,那我就不配为人了。”

    话说到这里,已是山穷水尽。她上前几步拽得门扉洞开,让到了一旁冷冷道“你走吧,去当你一手遮天的冯翊王。将来不管你如何风光,都和我不相干,去找个对你千依百顺的女郎,去找个全家都将你奉若上宾的门第。你明明可以让自己少走弯路,何必在我这里屡屡碰壁。”

    他看着她冷若冰霜的脸,丧失了反驳的底气,颓然站在那里问“向南弦,你没有爱过我吗为什么我从你眼里看不到半分动摇,你真的有那么恨我吗”

    南弦的喉头忽然哽咽了下,是啊,他不光是个疯子,还是个瞎子。她这样的人,从来只会明哲保身,要她冒着风险迈出一步,已经是此生最莽撞的狂举了。如果他没有东窗事发,如果他愿意按部就班到她身边来,她对他的情义,又岂止是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可惜他对于这段感情,还是习惯性地动用了手段,如果自己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么她该如何面对故去的阿翁和阿娘如何面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识谙

    “不要再说了。”她叹了口气道,“人活于世,总要求个心安。我和你不是同一类人,就算你眼里心里都是我,我却不能像你一样,为了你,弃亲情道义于不顾。”

    如此她终于还是抛下他了。他不是她的不可或缺,他爱而不得的痛,对她来说一文不值。

    缓缓点头,他长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若向识谙活着,我还有打败他的可能,如今他生死成谜,我连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见她不反驳,他的心沉进了渊底,再多的不平和遗憾又能怎么样,今时今日,万事皆休。

    退后两步,他望着她,想再说些什么,她却回避,调开了视线。

    外面的大雨停歇下来,已然到了日暮时分,空幽的稀薄的蓝,一点点攀爬上院墙,天也暗了。

    紧握的手无可奈何地松开,掌心有风穿过,凉得透心。

    他低着头,从上房迈了出来,循着廊庑一直往前走。侍立的家仆都有些惶惑,远远站着,目送他。

    允慈应当是接到消息了,愤愤然在他必经的路上等候,一副要与他秋后算账的样子,但见他颓败,好像也犹疑起来。

    他经过她面前,垂着眼睛站定了,轻轻道了声“

    对不起”。允慈呆怔片刻,诸多质问忽然说不出口了,略一踌躇,他已经出了正门,渐渐走远了。

    苏合站在允慈身后,嗫嚅道“大娘子与小冯翊王吵得很凶,二娘子,你说小冯翊王以后还会来吗”

    允慈负气道“他还来干什么,是嫌没有挨揍吗”说着大声吩咐,“你替我准备一把趁手的笤帚,就摆在大门边上。先前我一恍惚,居然被他逃脱了,下回他要是再来,我一定乱棍把他赶出去,不许他再来打我阿姐的主意。”

    允慈的生命,仿佛是为了捍卫阿姐而存在的。以前卿上阳不过是居心不良,这小冯翊王却是有生死大仇,笤帚必须备得结实,打也要打得拳拳到肉。

    不过眼下更让人忧心的是阿姐,她转身朝上房去,还未进门就见阿姐背靠直棂门站着,想来先前把人撵走,已经耗光了她所有力气。

    允慈上前,搀扶她到圈椅里坐下,温声道“阿姐同他说清楚就罢了,不要再自苦了。阿兄的事,已然如此了,再懊恼也没有用。从今往后咱们好好的,就当从来没有结识过那个人吧。”

    南弦听了她的话,勉强打起精神来,讪讪道“我一个做阿姐的,心胸竟还没有阿妹开阔。”

    允慈却懂得她的不易,自己单纯是恨,恨小冯翊王坑害了阿兄,害阿兄丢了性命,阿姐则不止是恨,还有难以言说的愧疚和屈辱。

    不知是因为受了打击,还是之前淋了雨,阿姐当夜发起烧来,烧得浑浑噩噩,人事不知。

    允慈很着急,自己不懂医术,对着满屋子的药材也只有干瞪眼。没办法,上外面请大夫回来医治,开了退热的药,煎好伺候她服下。无奈药效来得慢,迟迟不见高热退下去,只好一遍遍打了冷手巾敷在她额头上,又擦拭她的手心脚心。直折腾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破晓,她的身子才逐渐凉下来,但人总是恹恹地,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

    允慈什么都没说,只是尽心候在她病榻前,照料她的饮食。她花了三天时间才终于恢复过来,这日清早进门一看,她换了衣裳,也仔细梳妆起来,正站在妆台前,弯腰凑近大铜镜,艰难地戴她的耳坠子。

    “咦”她皱着眉嘟囔,“是太久没戴了吗,耳朵眼儿小了,穿进去竟有些痛。”

    好在那些钩环都是金银制的,不会让耳朵发炎,痛上两日也就适应了。

    允慈仔细端详她,她脸上还有些疲态,但精神好了很多。就像劫后余生,只要闯过鬼门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着人把接诊的牌子挂出去,不多时就有病患登门了,是枢密使的夫人来看咽痛,直着嗓子说“前两日赶上娘子不接诊,只好回去了。今日派人先来询问,好不容易等到,请娘子为我诊治。”

    南弦替她把了脉,又看舌苔,苔白而脉浮滑,是中寒上热的症候。于是开了温中清上的药,又取针来,先缓解她不能吞咽的急症。等拔了针,请她饮上一盏茶,这回喝水再也不会喉中打坝了,上官夫人满心感激,唏嘘道“真是多谢向娘子,我这阵子每日

    只能喝粥,往下吞咽也如刀割一般,吓得我不敢吃东西。我原以为自己早晚要饿死,好在还有向娘子能救命,这回死不了了。”

    南弦抿唇笑了笑,“咽痛确实磨人得很,不过照着我开的方子吃上几剂,就会好起来的。等这几包药用完,再往原来的方子里添加干姜和山茱萸,水煎喝上四剂,就能收全功了。”

    上官夫人连声说好,趁着婢女抓药的当口,坐下闲聊了两句,“太医局那些医官的药,总不能除病根。我这咽痛耗了有一个月了,好好坏坏时常反复,到最后才想起麻烦向娘子听我家郎主说,向娘子升任太医局直院了这可是大殷开国以来,头一遭封赏女子为医官,着实可喜可贺。”

    南弦赧然道“不过挂名而已,算不得正经医官。”

    上官夫人“嗳”了声,“如何不算正经医官不是下了旨意,领了俸禄的吗。照我说,应当办个烧尾宴,男子高升要大宴宾朋,为什么女子授了官职却不声不响娘子要是设宴,我可要来讨杯酒喝,好歹是大殷第一女医,也算为我们女子争了光。”

    她一番客套吹捧,让南弦很不好意思,摆手道“本就是接替家兄的职务,不便大肆宣扬。”

    上官夫人这才想起来,也问了向直院的下落,南弦摇头道“暂且还没有消息。”

    这一“暂且”,已经暂且了半年多。话虽没有说透,但都知道人是回不来了,再去提及,也只余伤悲。

    自己的婢女从对面的廊子上过来了,上官夫人忙岔开了话题,抚抚裙裾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副相家今日宴请,我能吞咽了,正好可以上他家吃席。”

    南弦道好,预备将人送出门,上官夫人临要走,忽然突兀地回身对她道“今日小冯翊王也去,据说同平章事打算保媒,他前几回都断然回绝了,这次不知怎么,竟松了口。”

    满建康都知道她是他的外室,上官夫人在她面前提及是好心,毕竟都是女子,谁也不愿意眼见一位好好的女郎被男子辜负。

    南弦怔了下,反应过来后笑道“夫人想必也误会我了,我与小冯翊王并无深交,他只是来我这里看过两回病而已,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

    上官夫人有些尴尬,堆着笑脸含糊应了,这才带上婢女出了前院。

    南弦一直保持得当的言行,看着人从院门上出去,方垂手垮下了肩头。

    其实内心终究无法回避,虽然一再警告自己不要在意,但当从别人口中听得他的消息,还是会牵动她的心神。他要议亲了,同平章事保媒,想必是门不错的亲事。这样很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才是正理。人生的路途上短暂碰了面,很快擦肩而过,不要在心里留下痕迹话是这样说,但隐约之中又有些意难平,究竟不平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再过一阵子就好了,暂且不用想太多。后来病患不断,她忙得顾不过来,等闲下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允慈炖了鸡汤,端在凉亭里和她对坐着吃喝,犹豫了很久才告诉她,今日卿上阳来过

    了,放下两尾大鱼便走了。

    南弦很惊讶,“他没有来找我。”

    上阳是贼不走空,但凡登门,必定要在她这里叨扰老半天。但这回却例外,连回禀都不曾让人回禀一声,事出反常必有妖,南弦对允慈道“端午那日的相处,看来他发现阿妹的好处了。等下回他来,你一定要挽留他,想想有哪里能让他帮上忙。他最喜欢管闲事,只要应下,你就能与他多接触,这样一来二去,事就错不了了。”

    允慈一反常态,沉静地坐在那里,唇角却仰起来,扭捏道“上回不是说要建个纳凉的小楼吗,我看时机正好。”

    南弦点头不迭,“可不是吗,就说找不见匠人,请他帮着张罗。”

    姐妹俩商量起来很有策略的样子,允慈见她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又有些羞愧,低着头道“上阳阿兄早前是喜欢阿姐的,如今我又打他的算盘,很是对不起阿姐。”

    要细说起来,几个人之间的缘分总在兜转,之前允慈喜欢小冯翊王,结果自己和他纠缠不清,如今轮到上阳,又换成了允慈百般苦恼。

    南弦笑道“上阳喜欢我,我不喜欢他呀,你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况且上阳这人一会儿一个主意,他对我果真有那么执着么,我看不见得。既然不执着,何谈喜欢,我觉得他喜欢的是我给他偷米糕,并非喜欢我这个人。”

    说到最后,不由笑起来,那位结识多年的老友,为人有多不靠谱大家都知道。所以在南弦眼里,允慈配上阳是绰绰有余,她也想好了,待到两个人果真要说定的时候,她还得站出来为允慈做主。辅国将军夫妇那里,也得上阳彻底说通了,将来才不会让允慈受委屈。

    总之她们这个小小的家,得吸纳新鲜的人气,才能逐渐壮大起来。南弦放下了心里的牵挂,又回到往日的宁静里,为病患看诊之余,每隔五日进宫给帝后请脉,一切都变得有条不紊。

    只是偶尔也会听说神域的消息,说今日相看了人,不合心意,明日又受邀应饭局,席间谈笑自若,说起婚事便打岔

    皇后甚为苦恼,揉着太阳穴道“我若是有这样一个儿子,怕是要愁出病来了。”边说边观察南弦,“莫如你们两个凑成一双吧,我看也使得。”

    南弦抬起眼莞尔,“我与小冯翊王已经许久未见了,话都说不上两句,怎么凑成一对”

    皇后喟然长叹,嘀咕起来,“他别不是喜欢男子吧”

    南弦听了只管笑,不拘他是喜欢女子还是男子,都不重要了。

    反正日子平静如流水,像诗词里唱的,春花秋月等闲过,她想自己终于可以走出来了。

    天气渐次热起来,院子东北角的一处小亭子,被凌霄花的根茎抄了底,地面都有些倾斜了,南弦站在亭子前看了半晌,十分惊讶于这花的霸道。

    看来趁着搭建小楼,这里也得顺便修缮一番。着人把地基挖开,将凌霄花尽数铲除,要是有遗漏,再过两年该累及正屋了。

    这日又要进宫应诊,卿上阳找来的工匠一大清早就开始运送砖瓦,她出门的时候得避让开那些担子。

    偏身挨着门廊出去,刚下台阶就瞥见一个身影,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

    朝阳刚刚升起,南尹桥巷沐浴在晨晖里,迎着日光她有些看不清,手搭凉棚望过去

    这一望,左手的药箱轰然落在地上,她浑身战栗,控制不住大声抽泣起来。

    那个人含着笑,慢慢走过来,走到她面前站定,伸手搂住她,轻声说“其泠,我回来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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