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殿试(一)

    会试排名一出,整个文人圈都为之一振,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秦放鹤究竟会不会成为本朝,乃至数百年来第一个连中六元的。

    各个盘口都压疯了,一夜之间赔率惊人。

    私下里有人跑来说给秦放鹤听,他跟着笑了一场,竟也饶有兴致地押了一回。

    赌自己能赢。

    本届会试合格者共计两百八十三人,后续殿试只算排名,不再淘汰。

    如无意外,此二百八十三人怎么着也能混个同进士出身,日后做个地方小官,也算告慰祖宗。

    三月二十五,殿试开始。

    天元帝亲自担任考官并出题,会试中以柳文韬为首的诸位考官顺延,皆为副考官。

    一大早,众考生先在皇城正南朱雀门外集合,按照会试排名列队,由礼部官员亲自拿着名册和画像挨个核对了,再行验身。因今日要入殿面圣,故而验身格外严些,一应尖锐的簪子、发冠等都不得佩戴,需得要钝头的方可。

    秦放鹤在一干考生中年岁最小,尚未及冠,索性便只束了湛青绣桂方巾,简单清爽,质朴可爱。

    会试过后,杜文彬名列第十三,陈舒十六,二人都在秦放鹤后头,略隔着几枚人头,偶尔相互交换下眼神,都替对方鼓劲儿。

    到了这一步,不光要自己奋力向上,还要希望友人也向上。

    好处给朋友占了,总好过让给敌人。

    殿试在大朝会的勤政殿举行,若只站着倒也罢了,可今日众考生要桌椅坐着答题,断然放不开。

    若在天气好时,说不得就有考生在外头长廊上答卷,亮堂又透气,奈何近几日都有些阴沉沉的,早起便微微起了风,保不齐什么时候便会降雨。故而早有内侍将勤政殿的的左右侧厅打开,中间隔着的活动墙板拆下,连成巨大的内室。

    大殿幽深,夏日阳光最盛时方可晒透,时值暮春,又逢阴天,殿内昏暗阴森,平添几分压力。

    好些考生只在门口往里一瞧,便觉畏惧。

    这便是稍后他们要作答的地方了么

    那尽头高处金灿灿明晃晃的,便是龙椅

    龙椅,自然有天人龙子来坐。

    天子

    皇帝

    陛下

    许多人直到此刻才有了切实的激动吾等终于要面圣了

    激动,惶恐,敬畏,诸多翻滚的情绪交织,直将部分考生的眼泪都催出来了。

    有内侍向各处的飞鸟衔仙果落地青铜大灯内燃起灯烛,照得亮堂堂的。

    众人按次序坐了,打眼一瞧,竟直接按着排名来的,由前向后,由中间向两边,依次扩开。

    秦放鹤的位置端端正正摆在龙椅之下,但凡皇帝视力好些,压根儿不用动,垂下眼睛就能看清他的表情,可谓历来学生们最头疼的监考官的快乐老家。

    原本会试的第二名、第三名一想到稍后的场面,便恨不得腿肚子打转,可再一看

    秦放鹤的位置,心中突然涌起微妙的平衡。

    罢了,只要有人比自己更惨,心情就会好很多呢。

    众人都落了座,分发了考试用具,不多时,便听外头有人喊肃静,乃是天元帝到了。

    秦放鹤随众人一并起身行礼,垂下的目光中依次走过许多鞋履,先是开路的内侍们的青布皂底,然后是诸位考官们的黑布白底,最后当中龙行虎步的,乃是明黄绣龙纹的黑底靴子。

    众考生躬身行礼,不敢抬头,身体随着天元帝的方向缓缓转动,待听到一声免礼,复又谢恩,重新坐回去。

    天元帝出现的瞬间,便有若干考生紧张起来,严重的,汗都下来了。

    试想一下,现场考生近三百,多有只想混个地方官,了此一生光宗耀祖的。

    可主考监考的是谁

    天子

    这就好比后世只想混个地方基层公务员,端个铁饭碗的,结果进了考场抬头一看,经常上中央新闻的大佬笑眯眯监考

    这谁顶得住

    就问刺激不刺激吧。

    礼部尚书柳文韬出列,当众请了考题下来,并由口齿清楚、声音洪亮的专人当场读过,然后举着牌子,一一走过各考生面前。

    秦放鹤抬头看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溜儿八道。

    内容非常庞杂,涉猎范围极广,包括并不仅限于经济、教育、律法、术数、案件审理、海外贸易等等。

    比如第一题便是说本国欲与甲国贸易,已知去时顺风,日行若干海里,返程时换取乙种货物,吃水若干,又遇顶风途中有两国正逢战乱,此二国皆与本国有旧,若你为使者,当如何

    另,此番贸易扣除本钱后,盈利多少

    第二题则说丁县穷困,若你为县令,该如何既保证百姓温饱,又敦促其读书。

    第三题,戊城有青年己,劫掠财物三十又二两,致人重伤,用何刑罚然家有寡母,入狱后无人奉养,其母以此求情,可免罪否

    要求是每道题不少于八百字,不多于一千字,亥时之前交卷。

    之前会试尚且从古籍中引申而出,如今到了殿试,便是半点不加遮掩,全是光溜溜的具体时政。

    饶是秦放鹤见了,也不自觉暗暗心惊。

    照答题时间来看,题量竟比会试第一场还大

    且直接涉及执政方式,内容更遍布经济文化政治等多方面,需要考生具备极广的涉猎,极强的思维跳跃和跨越能力。

    但凡略差点的,别说会不会,根本就答不完

    秦放鹤担心的没错。

    时下考生多重视传统儒学,似术数、律法等,不过稍稍涉猎,如今眼见这些内容堂而皇之出现在考卷上,还都是正经策论,便有些头大。

    不少考生当时就滚下汗来,脸上急得通红。

    殿试唯一的好处,就是草稿纸管够,随要随给,一次一张。

    但天元帝在上头坐着呢

    保

    证不失态就够艰难的了,谁敢真就添饭似的一遍遍要

    况且这样紧张的时间,根本来不及仔细打草稿。

    若说秦放鹤此时最大的优势,莫过于接受平等教育长大的他,很难对统治者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畏惧。

    就怕不起来。

    哪怕知道对方掌握生杀大权,有些敬畏,也永远都不可能像土生土长的人一般感到恐惧。

    而不畏惧,就决定了他的心态更平稳,举止更从容,可以心无旁骛。

    时间紧任务重,秦放鹤暂时顾不上什么旁的,只将认真答题作为第一要务。

    一点点来,不要急。

    大家都一样,你是第一名,你急,别人更急

    就算考砸也是大家一起砸,总要选出个一二三来的

    没关系的

    秦放鹤先努力将其他题目从脑子里摘出去,专心看第一题,迅速在草稿纸上简单列了大纲,又在心底过一道腹稿

    监考么,其实颇有趣,因为他们不敢抬头,你却可以低头。

    天元帝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下方和左右两偏殿内的近三百名考生,十分满足。

    这些,都是朕的人才。

    诸多考生之中,不乏有跟皇家沾亲带故的,或是重臣之子,曾有幸参加宫宴,是以天元帝认得。

    他先看了看那些人,心道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来日少不得父子同朝的佳话。

    看完了熟人,天元帝又看座次,头一个便是下方小小的湛蓝方巾。

    还真是小。

    唔,如此胸有成竹么旁人还在打草稿,这小子便开始奋笔疾书了。

    同考场之中,若有一人节奏明显快过其他,原本细微的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纸张翻动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而离得近的考生便会紧张,心想分明题目这么难,他怎么写得这么快

    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保持平常心。

    故而秦放鹤一动笔,他前后左右的若干考生几乎都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紧张起来。

    更有甚者,竟忍不住抬头看。

    你急什么

    天元帝见了,当场就给那人画了叉。

    如此浮躁,能成什么大事。

    不过他倒真是有些好奇,好奇那年轻的小会元究竟写了什么。

    等不得了,下去瞧瞧

    殿试乃国之大事,天元帝身上的配饰少不了,荷包、团配,几层礼服,此时大部分人都还没开始答题,精神不集中,故而哪怕他刻意放轻了脚步,不少人还是第一时间觉察到他动了。

    下,下来了

    皇上下来了

    他他他我我我

    秦放鹤正专心致志答题,突然一片阴影投下,瞬间回神。

    哦,皇帝巡考了。

    不过这个位置

    此时此刻,只要留意到皇帝走下来的考生们,都很难不将注意力放

    到这边。

    他们激动,他们好奇,他们感同身受,他们近乎迫切地想知道这位会元会如何应对,皇帝又会做什么。

    哎哎哎,他抬头了,抬头了

    秦放鹤先冲天元帝笑了下,然后低头,看看自己试卷上那一大片阴影,然后再抬头。

    天元帝“”

    哦,这是嫌弃挡光了

    他差点被气笑。

    这小子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放在世间大部分场合,小孩儿,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小孩儿,都有可能被最大限度地优待。

    但这里面并不包括朝堂。

    在官场,小就代表不可靠,小就是原罪。

    若非如此,秦放鹤一早就在考中秀才后一口气直冲天际了。

    可即便中间先后停了两届六年,如今他也才十九岁。

    不能再等了,在他之前,大禄朝最年轻的状元是二十一岁,若再等下一届,就显不出他来了。

    还是小,怎么办呢

    没关系,他可以用心理和行动上的成熟弥补。

    他原本也想展现地心无旁骛,一心答题,奈何挡光啊

    今日殿内本就昏暗,身着礼服、戴华冠的天元帝那么老大一只,真的很挡光

    而挡光,就意味着书写效果降低,错误率攀升,由不得秦放鹤不随机应变。

    万一不小心弄脏试卷,迄今为止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而这,本身就是殿试的一部分。

    在不触犯上位者的前提下,如何提醒,如何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是个技术活。

    稍不留神,前途就没了。

    于是他仰头笑了。

    笑得很好看,三分干净爽朗,四分成熟稳重,还有三分敬仰和濡慕。

    总而言之,把自己当成扇形统计图就得了。

    为了这一笑,秦放鹤对着镜子苦练数年之久,汪扶风见了都说好。

    走下龙椅之前,天元帝带点恶趣味地设想过很多考生们的反应,专心致志答题诚惶诚恐失态抑或激动过后的迅速克制

    但唯独没有

    嫌弃自己挡光

    天元帝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在,然后,还真就往旁边稍微挪了挪。

    他确实想考验下学子们的心态和应变能力,但恶意影响考生什么的,还真做不出来。

    他也真不是故意的。

    他是天子嘛,一直以来,天子做的事都是对的,哪怕错,也是别人的错。

    从来没人,也没人敢表示出来

    天元帝突然就忍不住开始想,以前的若干殿试,自己下场巡视时,是否也有考生被挡光

    需求被满足之后,秦放鹤复又埋下头去,迅速投入到答卷中去。

    天元帝盯着他圆溜溜的后脑勺看了半日,百感交集。

    董阁老的徒孙,汪遇之的弟子,别的不说,这份胆量,着实过人。

    写的么,唔

    秦放鹤不仅写了,还用了自己非常擅长的“首先,其次,再次”格式,修饰过后分阶段,层层递进表达,看上去条理就特别清楚。

    当然,这是殿试,不仅要有出色的才干,也要有赏心悦目的行文,自然不可能直接写“首先、其次、再次”,一来太过生硬违和,二来也不符合时下人的习惯,少不得用接近的词汇和词组代替,方好与殿试本身完美融合。

    最初,他也想过要不要用官场流行的富丽套话,但看到题目的瞬间,他就定下来策略

    这位皇帝也还不大到五十岁,在位多年,明显仍有进取之心,相较形式,他或许更看重内容。

    第一题无疑对应时下日渐兴旺的跨国远洋贸易,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一个是术数,另一道则是外交。

    尤其是术数,看似简单,其实陷阱,或者说可以发挥的地方很多。

    这是论政,自然不能单纯以解数学题的思维考量,考生写得越具有现实可操作性,得分越高。

    首先,题干只说往返,补给呢

    中途船队的补给呢

    消耗呢

    从哪个港口哪个时节出发,运出去的货物有哪些,去往哪个国家,能换回来什么各处关税多少

    只有知道这些,才能算利润。

    而这些又涉及到对国家地方产出和港口分布等的地理、税法

    再者途中两国交战,考生为使者,如何协调

    这一题又与前半部分紧密相连哪两国什么问题经济内斗

    前者或许可以通过重新建立外贸关系就地解决,但如果是内斗呢

    若考生联系经济民生深入思考,一味歌功颂德,说些假大空的话,也不过同进士罢了。

    秦放鹤一边飞速答题,一边在心里又惊又叹又骂骂咧咧。

    这是真正的选拔官员的考试,不是让你尸位素餐来的。

    但是真难啊

    难怪朝廷大力号召读书人外出游学,因为很多东西你不亲自走出去看看,根本就不知道

    天元帝的巡视还在继续。

    随着时间的流逝,虽未到交卷时间,但诸位考生之间的差距,已然慢慢拉开。

    优秀的考生都能迅速调整状态,投入到考试之中;而心态不稳或为政能力不强的,多已战战兢兢摇摇欲坠,笔都拿不稳,何谈治国

    董府。

    殿试当日,除部分衙门留人值守外,其余众官员休沐。

    汪扶风在家里坐不住,索性往董春那边等消息,一出门,却又碰上同样坐不住的师兄庄隐。

    师兄弟二人都在轿子里对视一眼,又一起搭伙去找师父。

    汪扶风和庄隐到时,董苍正被董春按着下棋,一脸苦不堪言,见他们进来,竟油然生出一种解脱和欢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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