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继欧洲使团后,天元帝终于先后接见了高丽和倭国来使,暹罗等数个南方小岛国也一并掺在里头办了。
都不过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地方,左右争的就是几艘船、几斤鱼,还有求着大禄主持公道的,天元帝实在瞧不上。
还不如自家一个省大,屁事儿却这样多,真是庙小妖风大
真不如秦子归说的那般,都归了自家,令行禁止一发处置了,省得费二遍事
谈话内容主要围绕增援展开,因双方对经济和军事方面的需求相去甚远,而天元帝态度强硬,故而经过漫长的扯皮后未达成一致,但以大禄为主的基本大方向已无法更改。
腊月二十四下午,天元帝正式封印封笔,停止接见一切外来宾客,各部衙门也在同时停止办差。
次日腊月二十五开始,朝廷正式放假,直到来年正月十八。
期间除紧急军务,一概不批。
秦放鹤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时值大雪,碎琼满地,天地间浑然一色,放眼望去,唯见冰雪琉璃世界。
就连那枯瘦的枝条上,也垒起高高一棱积雪,黑白分明。
走在路上,时常能听见枝条被大雪压断的咔嚓声。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却暖意融融。
桌上的洁白水仙开得正旺,空气中浮动着淡淡馨香,令人身心舒畅。
屋子里起了地笼,难免干燥,火炉上便一直坐着水壶。
水壶中烧着的也并非寻常白水,而是大夫亲自给配的稀汤药,时常嗅一嗅,生津止渴,可以预防上火。
“这几日时常留宿翰林院,觉得自家铺盖都有些陌生了。”秦放鹤躺在炕上,摸着手下柔软厚实的被褥,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将窗纸吹得噗噗作响,感慨良多。
终于放假啦,就这么一躺,感觉人都要化了。
那翰林院后面的临时休息室就是大通铺,睡着了鼾声震天,哪儿论得着什么舒适度有个地方胡乱眯一宿也就是了。
正垂头剥柚子的阿芙笑道“你是朝廷的官儿,自然要在外办差,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说完了又心疼,“瞧瞧,就这么点日子就瘦了好些,这段时间可得好好补一补。”
子归这几日有些上火,夜里咳嗽,配合雪梨川贝,熬点柚子茶喝正好。
“我倒也罢了,吃几天也就补回来,几顿的功夫,值什么”秦放鹤捏着她的手感慨“只是这些日子实在辛苦你了。”
连着这几十天,他在家的时间还不如在外多,年底节下事情又忙,一概迎来送往、年礼打点都是阿芙一人操持。难为她身怀有孕,还处理得妥妥当当。
“嗨,我也不过动动嘴皮子罢了,一概的事有下头的人去操持,若实在累了,只管叫白露立冬她们念与我听,也都有限。”阿芙倒不觉得有什么,“况且有些事情忙着反倒有意思,不然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做,可不成个废人了
”
如今她有孕近四月,罩着大衣裳也看不出来什么,只是胃口明显比以前大了,也爱睡觉。
秦放鹤弯下腰,将耳朵凑到她小腹上,“来来来,我听听今日乖不乖”
老婆孩子热炕头,真好啊。
人活一辈子,也就是这点奔头了。
阿芙就低头看着他笑,“大夫说还得有几日呢。”
自有孕之后,赵夫人也时常进城来。她是有经验的,说寻常妇人大多在四月左右就能感觉到胎动,但也不乏晚些的,只要大夫时常把脉,没有异常即可,纵然一时感觉不到,也不必惊慌。
秦放鹤努力一番,果然什么都没听到,也不失望,只问阿芙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如今夫妻两个孩子都有了,彼此间的客套和生疏也都消散殆尽,相处更随意了。
阿芙想了下,还真点了一样,“旁的倒也罢了,就是上个月你腌的什么辣白菜,又酸又辣,很有些滋味,这会儿倒有点想了。”
之前秦放鹤不怎么忙的时候,隔三差五就爱自己摆弄点小菜,只是这一二月间脚不沾地,倒很少碰了。
秦放鹤笑道“你倒是好打发,那白菜才几个钱一斤不值什么。我这就去给你腌一大缸来,你不知道,吃法且多着呢,回头我一一做了来你尝。”
说完,还真就立刻换了衣裳,招呼人去外头买一车新鲜水灵的大白菜来,又亲自洗了手,去掉坏叶子,挨个翻晒了。
简单脱水之后,一半做成辣白菜泡菜,当天就能吃。另一半都渍了酸菜,回头或是酸菜猪肉炖粉条,或是包酸菜饺子,都很开胃,正适合解年下的腻。
另有不错的萝卜,也买了一车,一半切成条晒,回头做成艮啾啾的。
另一半直接洗净了切块,做成现成的脆爽口酸辣萝卜条。
他忙活的时候,阿芙就在旁边看着,后边几个丫头也忍不住笑着议论,“瞧老爷忙活的这样,倒真像是民间过年的日子了。”
“可不是,早年我还在家的时候,我爹娘快过年时也是这么忙活的”
就她们家这位老爷,哪怕不当官,持家过日子也是一把好手。
辣白菜做好的当天晚上,阿芙就胃口大开,一个人吃了将近半棵,十分满足。
两个人凑在一处用饭就是香,连秦放鹤也多吃了大半个饽饽。
“年底下有牛肉卖,改日我买些牛肉和牛杂来,给你做个辣白菜嫩豆腐牛肉汤,最是开胃。”秦放鹤摸着肚皮,意犹未尽道。
高丽使团一来,后世一些朝鲜族的菜式就自动在脑子里冒了泡。
朝廷重视耕牛,轻易不得随意乱杀,但是爱吃牛肉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每到年节,市面上也能见到一些。
除了贵,没别的毛病。
阿芙听了,也是欢喜,“那我便等着尝你的手艺。”
怕积食,饭后两人也不窝着,干脆将做好的辣白菜都用干净食盒装了,相熟的人家挨着送过去。
自家做的没有防腐剂,过不几天就会迅速变酸,不送人哪里吃得完随吃随做罢了。
众人大多不缺银子,反倒喜欢这些可口小菜。
孔姿清的妻子吴夫人还特意谢过,又请他们去里间吃茶,“这几日他也着实上火了,嘴里起了几个泡,晚上也睡不安稳,正想着点可口小菜吃呢,难为你想着。”
前阵子翰林院忙得底儿朝天,大家都坚持着倒还没什么,如今骤然放松,那股疲惫就反上来,好些人陆续病倒了。
别说孔姿清一直养尊处优这么些年,就连秦放鹤最近也是口舌生疮,难熬得很。
秦放鹤笑道“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嫂子若喜欢,回头我仔细写了方子,着人送来也就是了。”
孔姿清在旁边听了,也不推辞,“倒不好白占你便宜,我家里也有两个小酱菜,等会儿你也把方子带回去。”
他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指望着卖酱菜过活不成相互交流一番,都饱了口福,何乐而不为
秦放鹤应了。
其实最近最忙的倒不是他们翰林院,而是礼部和鸿胪寺那些官员。
因今年各国使团都来了,马上又是天元帝的五十整寿,恨不得比往年更忙百倍。而偏偏皇帝又把那几个儿子拨过来,说是历练,可谁还敢真派他们做重活不成不过是镀金攒资历罢了,累的还是各级官员。
据孔姿清本人说,他都已经快二十天没见亲爹了。
秦放鹤小两口听得直嘬牙花子。
“啊”
正说着,那边摇篮里就探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瓜,睁着大眼好奇地打量来客。
“哟,还认得我吗”阿芙拿了个拨浪鼓逗弄。
孔姿清之子尚不满周岁,多少懂点事儿了,还不怎么会说话,只是咿咿呀呀喊着婴语满炕乱爬,偶尔扶着东西晃悠悠站一站,正是最好玩的时候。
这小子脾气好,谁和他玩便冲谁笑,秦放鹤跟阿芙着实逗弄许久,捏着那小家伙肉乎乎的爪子爱不释手。
吴夫人见了就打趣,“这样喜欢孩子,来日有了自己的,可有得你们忙活了。”
阿芙抿嘴笑,下意识抬手去摸小腹,既欢喜又期待。
“便是忙活些也是好的。”
“你可别看他这会儿乖巧,怪招人喜欢的,闹起来也是个魔王,没得叫人头疼。况且小孩子最易生病,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你我哪里睡得着觉,跟挖了心尖尖肉似的,恨不得以身相替。”吴夫人伸手戳了戳自家儿子的额头,那小子便顺势抱住往嘴里塞,啃得满脸口水,“这么点儿大的东西,竟比伺候几个大人都费事”
那小胖子听了,双腿乱蹬,咯咯直乐,天真烂漫。
吴夫人失笑,伸手拨弄儿子柔软的腮帮子肉,“傻小子,说你坏话呢,还笑”
她耍一回,又问阿芙和秦放鹤“你们的乳母,并伺候的大小丫头、嬷嬷可都挑好了需得是清白人家。”
阿芙点头,“我母亲都帮着选了,姜夫人也帮忙了,倒是不曾缺什么。”
两人素日便有来往,并不生疏,阿芙又顺势问了许多注意事项,吴夫人都尽心尽力的说了。
若非还有几家要去送辣白菜,只怕吴夫人就要留下他们不许走了。
饶是这么着,还出门送了一回。
那小屁孩儿还挺舍不得阿芙,伸长了小手要去抓,眼见抓不到,嘴巴一瘪,竟就哭了。
后面又走了两家,赵沛夫妻也见了,隋青竹那边也给了许多。
原本他还不肯要,秦放鹤强调是白菜,便宜后,也就留下了。
倒是汪扶风和姜夫人抓着秦放鹤臭骂一顿。
“也不瞧瞧外头是什么天儿,你媳妇儿还大着肚子呢,大半夜的到处瞎跑”
时下对孕妇的态度还是以静养为主,尤其这等大户人家,更是小心。
阿芙忙道“原是我闷了,他怕我在家里憋坏了,这才陪我出来走走,已经提前问过大夫的,实在不打紧。”
有孕在身本就不适,冬日屋里又闷,出来走走,反倒畅快许多。
姜夫人就道“你快别替他剖白,这小子胆大包天的,再有人纵着,越发不知收敛了”
阿芙“”
成亲之前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说实话反倒没人信呢
秦放鹤乖乖挨骂,等他们骂完了,就笑嘻嘻拉着说话,弄得姜夫人也没脾气。
“赶明儿我们要入宫赴宴,你自己在家可老实些”汪扶风特别提醒说。
每年的腊月二十八,为彰显皇恩,宫中都会举办大型宴会,凡在京官员五品及以上者都可携家眷参与。
而今年尤其不同,与会的还有各国使团,规模空前。
秦放鹤虽然在天元帝跟前得脸,但品级不够,不能去。
不过他是一点儿也不羡慕。
寒冬腊月的,好不容易放了假,哪个社畜愿意在这档口再跑进宫去侍奉大老板
这不活生生找罪受嘛
就今年这形势,宴会上有座的起码也得一千往上,可那有墙有屋顶的大殿才多大多半数都要在外面的广场上。
哪怕四周有帷幔,架不住天冷啊,坐着又不能乱动,没一会儿就能冻透了。
虽说是吃锅子,可还是在室外呀
况且去了就能安心吃饭吗
说白了,那也是个社交场合
你就看吧,哪个回来不加餐的。
于是汪扶风眼睁睁看着这小王八蛋眼中溢出怜悯和同情,忍不住拍了他一巴掌。
“你师父我今年升官了”
正三品了呢,可以在暖阁里坐着吃了
秦放鹤“”
我也没说出口啊。
想想也不行吗
腊月二十八下午天还没黑,各路有资格入宫的人马就动作起来。
秦放鹤则在家里带着阿芙安安稳稳烤肉吃。
肥瘦相间的五花事先腌透了,烤得滋滋冒油,边缘焦黄卷曲,再用脆生生,酸甜可口的辣白菜叶子一卷,咬下去满口流油,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别提多美了。
这座御赐宅院靠近皇城,吃到一半时,抬头还能看见皇城那边燃放的烟花。
绚烂夺目,铺天盖地,好一个盛世气象。
阿芙看得入了迷。
可秦放鹤却在想,国人什么都好,唯独有一点不妙,就是容易居危思安。
同样一种东西,海外豺狼虎豹专攻火器,攻城略地。可国人呢想的却是怎么样才能放得更漂亮
人多了,就容易出各种插曲,今年也不例外。
到了后半夜,汪扶风的心腹就过来向秦放鹤递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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