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秦放鹤这种动不动就进言的行为,天元帝既欣慰又头疼,欣慰的是有人敢说真话,头疼的是听多了真的可能扫兴。
“说。”看在午膳的份上,天元帝觉得自己可以再忍一忍,“朕恕你无罪。”
“原本有许多话不该臣说,更不该当着您的面说,只是臣此刻不说,日后就没有机会了。”秦放鹤缓缓道,“您的本意是好的,司农寺也是好的,但官做久了,难免不知道下头的事”
司农寺乃朝廷机构,里面的人,先是官,再是研究农事的学者。
而只要是官,就会有私心。
倘或来的官员中立倒也罢了,怕只怕不懂的瞎指挥,更有甚者,或许会看不惯秦放鹤年纪轻轻出风头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没有坏心,可那些管事的官员有几个真下过地
纵然以前做过,如今已经多少年没碰过土了
此事搁浅,秦放鹤本人倒无所谓,可事关江山社稷,耽误不起。
时间太少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逼得秦放鹤不得不多线并行。
出海,火车,育种改良一桩桩一件件,层层嵌套,就是个闭环。但凡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后面的工作都无法顺利展开。
秦放鹤说得够隐晦,天元帝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一开始也确实有点恼火。
你小子说这话什么意思呢
难不成朕手底下的人都是这样只热衷于拉帮结伙、争名夺利,往自己身上揽功劳而不顾大局的官员吗
可眼见他言辞恳切,再一想前头查出来的那些贪官污吏,也就不忍心苛责了。
这小子哪里是针对谁,只是太过小心,小心得近乎怕了。
眼见天元帝神色不虞,胡靖和杜宇威对视一眼,再看向董春时,又多几分同情。
自家小辈或许没有姓秦的小子出风头,可好歹谨慎小心,自然也不会轻易惹祸上身。
阁老一把年纪了,天天近前听着看着,难免提心吊胆,也怪不容易的。
天元帝俯视着秦放鹤用力低下去的头颅,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罢了,蒸汽机车他已经献上来了,也不好逼迫太过,只要真能搞出点东西来,谁管着不是管。
“那你自己说,想叫谁来管”天元帝没好气道,“总不能由的这些人放羊,没个约束也不成。”
“周幼青,”秦放鹤张口吐出已经想了很久的人选,“远东知州周幼青。”
这个名字天元帝很有印象,而且感官不错。
此人这些年一直致力于搞什么畜牧业深加工和育种,远东州政账面上都好看了,自己还破格封过他母亲。
见天元帝没有立刻反对,秦放鹤就知道有门儿,趁热打铁道“陛下,远东那边已步入正轨,只要是脚踏实地的,换个人去管就出不了大岔子。周幼青为人勤恳本分,原本所长便是种地,此事叫他来做,再合适不过。”
于公
,周幼青确实更擅长农务,而且为人也有分寸,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从不胡乱指挥。
于私,周幼青年纪大了,总在远东那边呆着也苦得很,好歹把人先弄回京城来养两年,顺带着也升升官。
天元帝双眼微眯,似笑非笑,“周幼青曾是章县知县,你当初就是他手下出来的小三元,如今又叫他来管这些,说没有私心,朕不信。”
“陛下明察秋毫,微臣不敢否认,确有私心不假。”秦放鹤从不指望自己这点小心思能瞒天过海,所以认得很干脆,“皆因此事耗费了微臣许多心血,容不得一丝疏忽大意。若换了外人来,不用特意使坏,但凡有一二不上心,便也前功尽弃。微臣得失荣辱倒不要紧,只怕这回不成,以后再想提就难了,苦的还是天下百姓。那周幼青乃微臣故交,又忠君爱国,我二人同心协力,必然做得更好。”
若说刚才不想让司农寺的人来管,秦放鹤的言语还算委婉,那么现在,就差指着天元帝的鼻子嚷,我不信你手底下的人了。
“放肆”董春喝道。
秦放鹤咬牙不改。
有的事可以让,有的事,打死也不行。
搏一搏,可能成功,但若不去做,就一定不行。
话说到这份儿上,天元帝反倒奇迹般地气不起来了。
“之前你怎么敢向朕举荐卢实”
敌人都不怕了,反倒怕起没有瓜葛的人
“卢实乃戴罪之身,如今仍在任,皆因陛下宽容念旧,”秦放鹤干脆利落道,“他去了,纵然再有功,也只是将功折罪,翻不出什么浪来,故而不怕。”
爪牙附庸砍了大半,卢家父子能维持现状就算不错了
天元帝凉飕飕呵呵几声,“你倒很敢说。”
秦放鹤没作声。
敢不敢说的,也不是一回了。
“内举不避亲,”天元帝示意董春不必惊慌,围着秦放鹤慢慢转了一圈,“你有多大把握”
“回陛下,说老实话,微臣此刻不敢打包票。”秦放鹤的回答听上去尤其不靠谱,“上下几千年,多有先贤钻研农务,未有一日停歇,可也不过眼下这局面。微臣萤火之光,不敢与前人争辉,只能说倾尽所有,仅此而已。”
别看眼下胡靖、杜宇威二人与自家师公相谈甚欢,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可终究不是自家人。来日保不齐就因为什么翻脸了,那么今天自己立下的军令状,就会是攻击点之一。
凡事不到万不得已,秦放鹤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
品种改良如果真那么简单,就不会一直到现代社会还在努力攻关了。
就眼下这个科技发展水平和科研人员配置,莫说他,哪怕就是女娲、伏羲、神农来了也不敢说一定能完成任务。
能把外来的作物种活,并在此基础上培育嫁接几款高产新品种,就心满意足了。
天元帝都气笑了,“你小子什么都不保证,又要自己的人回来帮你,又要朕信你,你自己说
,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些荒唐了些”
秦放鹤没作声。
胆子大吗
确实是大的,甚至可能吃力不讨好。
董春方才为什么骂他,就是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个混小子主动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你交出去,以后成了,朝廷念你一份功劳;
败了,责任也落不到你头上去
天元帝盯了秦放鹤半日,抬腿就走,“容后再议。”
秦放鹤微微松了口气,“是。”
没驳回,就有回旋的余地。
三位阁老从他身边一一经过,董春特意放慢了脚步,秦放鹤忙上去扶着,就听老头儿重重哼了一声。
秦放鹤装聋。
骂吧骂吧
一行人走了一段,就隐约听到前方林间传来稚嫩的童声,“驾”
伴着淡淡烟尘,几名骑士陆续出现在众人视线内,打头的一个又矮又小,还像模像样挥舞着木刀。
天元帝扭头看秦放鹤,“令爱颇勇猛。”
秦放鹤“”
怎么说呢,没外人的时候,自家孩子怎么看怎么可爱;可外人在场,多少有点淡淡的羞耻。
阿嫖骑着小矮马正得意,冷不防就被母亲拉住,“下来。”
“哦。”小姑娘乖乖爬下来,还不忘提着自己的大刀,小声问,“那是爹爹和谁呀”
阿芙无奈,一边替她整理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再次提醒道“方才娘说的都忘啦那是皇上,还有几位阁老,等会儿记得行礼。”
阿嫖点点头,拉着母亲的小手过去,先冲着自家父亲嘿嘿一笑,又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哇,好多胡子
自从秦放鹤升了侍读学士,就够资格参加年末宫宴了,是以阿芙也认识几位大佬。
“不知陛下驾临,还望恕罪。”
阿嫖年纪小,未曾入宫,只见父亲使眼色,便麻溜儿学着母亲的样子行礼,“恕罪”
天元帝直接乐了,叫娘儿俩起来,招手示意阿嫖上前,“你是阿嫖”
阿嫖还想提着刀过去,阿芙眼疾手快去夺。
小姑娘就有点不乐意,撅了撅嘴,到底没有继续争取,对着天元帝点头,“您是皇上”
天元帝点头,“是啊,朕是皇帝,你怕不怕”
小孩子嘛,哪里知道什么叫怕,阿嫖就摇头,“爹说陛下是好皇帝,不怕的。”
阿芙赶紧说“臣妇断然没有提前教过这话”
她还真没教过这个,就是秦放鹤平时在家说得多了,小孩子就记住了。
天元帝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顺手捏捏阿嫖的小脸儿,“刚才玩什么呢”
阿嫖眼睛亮亮的,“打仗我是大将军”
胡靖等人都跟着笑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做什么大将军”
阿嫖歪头看他们,“为什么不可以”
小姑娘的眼睛黑白分明,亮极了,也澄澈极了。
她眼中没有任何算计,只是单纯好奇,好奇为什么不许她做大将军。
老成如胡靖,也不由语塞,支吾几声,说不出话来了。
难得见到胡靖尴尬,天元帝哈哈大笑,摸摸阿嫖的脑瓜,“好,你是大将军。”
又对秦放鹤道“你教得很好。”
还不到四岁的孩子,个头就比同龄的公主高出大半个头,脸蛋红扑扑的,瞧着就有精神。
说起来,朕几个公主来着
秦放鹤微微欠身,“微臣不敢居功,平时都是内子教的。”
天元帝眯了眯眼,“你倒不争功。”
秦放鹤神色不变,“术业有专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天元帝笑了几声,没说话。
好个术业有专攻,看似说教孩子,可内里呢,还不是方才种地的事儿
阿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觉得周围突然好安静啊,安静得难受。
“您来做什么呀”她忍不住问道。
天元帝倒不至于迁怒小孩子,“朕来吃饭。”
“啊”阿嫖惊讶道,“那不是很饿吗”
“嗯,朕饿坏了,”天元帝越看这个小丫头越好玩,有意逗弄,“叫你爹做去。”
阿嫖眨眨眼,捏了捏手指,小小声说“可是,可是爹爹也没吃饭”
还要去给你们做饭,岂不是很可怜
天元帝一怔,哈哈大笑,对正要请罪的阿芙一抬手,“罢了,童言无忌。”
人在上了年纪之后,对待年轻人甚至是小孩子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既希望他们敬仰、畏惧自己,却又渴望得到他们的认同和接纳,仿佛与年轻人打成一片,就可以从侧面证明自己并没有老。
顿了顿又道“朕记得,你姓宋。”
阿芙行礼,“是,家父国子监宋伦。”
天元帝点点头,“宋伦也不错,之前出使外国,便是宋氏身先士卒,这很好。你也不错,把孩子教得很好。”
阿芙压下心头欢喜,“陛下谬赞。”
胡靖和杜宇威见了,多少有点羡慕。
秦子归这小子,到底还是让他占便宜了。
瞧瞧,宋伦那厮分明没有出现,可女婿女儿在,皇帝就能想起来,念一句好。
而这位宋夫人今日得了这句赞,日后便可立于不倒之地,任谁也无法说她品行有亏。
自家人得了夸赞,秦放鹤还是没能逃脱下厨的命运。
好在提前传了信儿,这会儿厨房里都准备得差不多,倒也不费事。
猪肉价贱,时人以羊肉、鹿肉为贵,偏偏这些老头子吃了就格外容易上火。
此时正值秋冬之交,气候变化,杜宇威和天元帝的嘴角都有点起皮,还挺影响形象的。
大锅里的排骨炖干豆角已经半熟,汤汁浓郁,嫩肉稀烂,只略收收汁水即可。
秦放鹤亲自泡了风干茄条,预备做个肉沫茄条。另有泡好的干扁豆,用肉丝炒一炒。
不是想尝尝干菜么,今儿就吃个够。
再来个蒜黄炒鸡蛋、凉拌海带丝,捞一颗去年的酸菜,一人一碗酸菜肉蛋饺子,再配几样家常小菜,林林总总凑起来八个菜,也就够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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