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抓到的赵斯年,但确如他所言,黄本实在胆小怯懦,不过吃了一吓,不必用刑,就自己交代了个干净。
然这厮倒也狡诈,其中多有偏重,死到临头还不忘把自己说得轻一点,把别人说得重一些,大行阴阳之法,妄图求生。
奈何谎言根本经不起推敲,一戳即破,叫人啼笑皆非。
两位副提举纷纷落马,市舶司上下一时哗然,皆若惊弓之鸟。
所幸秦放鹤非那等冒进之人,先重后轻,徐徐图之,边审讯赵斯年、黄本,边上奏朝堂,以待天元帝派人接应。
市舶司众人见他安排得井井有条,又有古永安竭力居中转圜,倒也慢慢稳住,并未影响政事。
亲身跟进审讯之后秦放鹤和金晖才真正意识到,这次两人联手戳爆的是怎样天大的雷池。
根据黄本和赵斯年所供述,涉及到的历任南直隶、浙江五品及以上官员就多达十三人。
另有前面两任提举、副提举,并督窑官、窑场主,乃至近十家大小海商,销赃的铺子若干。
还有参与走私、销赃、灭口的吏、民若干,悉数记录在案。
仅仅是汇总、整理、归类相关人员的口供、证词,就花了一个多月,纸质卷宗装了满满一大船。
为保万全,秦放鹤将卷宗俱都做了备份,又作防水防火处理,然后亲自修书与苗瑞,托他派出心腹卫队看守,直到与京城来的大臣交接。
越到最后冲刺阶段,越容易出岔子,秦放鹤越不敢掉以轻心。
此刻除了苗瑞和天元帝派来的钦差,他谁都不信,包括金晖。
四月,天元帝陆续发出旨意,命如今已散到各地的前任涉案官员即刻入京受三法司会审,自不必说。
随着各处真相大白,也多有人交代曾向古永安行贿,古永安本人难免惴惴不安,犹如等待审判的犯人,短短数月便消瘦得很了。
秦放鹤也怕他把自己吓死,私下里便安慰说,“提举虽有过,然过不至死,如今又戴罪立功,且不必惊慌。”
古永安稍稍安心,然终究无法完全平复,一度寝食难安。
他的妻子祝夫人便安抚说“君不见昔年如卢党之流,也不曾被戕害,老爷您不过受了些钱财,又不曾杀害人命、盗卖贡品,与他人相较不过小巫见大巫,有何惶恐”
古永安仍是惊恐,“妇人之见那卢党之所以能得善终,皆因陛下与卢阁老有师徒情分,又有诸多能人,更有董阁老从中斡旋说情,可我呢我有什么”
我之罪确实不大,然偏撞在这会儿,焉知陛下不会怒极攻心,从严从重
若要重罚,流放也够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祝夫人鄙夷冷笑,“亏你还是七尺男儿,竟如此目光短浅。大错已犯,此时嗟叹又有何用难不成能使得海水倒灌、时光倒流整日踌躇,殊不知机遇便在眼前,你却这般窝囊,着实令人瞧不上”
怕就别
贪,贪就别怕
既要又要,怎么就嫁了这么不中用的一个男人
见她话里有话,古永安忙虚心请教,“夫人所说的机遇”
见他态度倒还好,祝夫人便示意附耳过来,“我观那钦差大人年纪虽轻,行事却比寻常人都沉稳,又有章程,心思也细腻,非那等循规蹈矩之辈,大有用人之才。如今他背靠师公董阁老,权势无双,本人又深得陛下宠幸,连昔日卢党余孽尚可容忍,可见其撑船雅量。难不成你的罪责比他们还重些
你不趁此机会好生表现,更待何时”
说白了,人家跟着董阁老混的,甚么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没见过稀罕你这点
对秦放鹤这种人,装可怜、说好话,溜须拍马等等诸如此类,都不管用,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展现自己的作用,让他看到你的价值。
今有金晖,焉知来日没有你古永安
古永安听罢,犹如醍醐灌顶,忙爬起来整理衣裳,朝着祝夫人做了个大揖,“夫人一言,如洪钟大吕,我受益匪浅,请受为夫一拜。”
祝夫人莞尔,掩面轻笑,“有与我这般惺惺作态的功夫,何不早出去图谋大事去吧。”
古永安从善如流地去了,隔天就亲自带人在市舶司单独开辟了个院子,对外开门,出入便捷,专门与秦放鹤等人办公。
又令人侍奉、跑腿,十分尽心。
也不来秦放鹤跟前聒噪了,只尽心竭力办公,恨不得一人劈开当三人使,又主动派心腹往各衙门居中调度,分外勤勉。
虽然都是小事,但很多时候偏偏就是这些小事磕磕绊绊令人烦恼,经古永安这么一调和,确实就像上了油一样,各处润滑流畅许多。
秦放鹤很觉轻松,私下赞了两句,又对金晖笑道“突然如此行事,必内有诸葛。”
金晖戏谑道“这是想家了”
秦放鹤承认得干脆利落,“有光难不成不想吗”
本以为年底就够可以了,没想到牵扯这么多,如今已是四月,可天元帝却迟迟没有召他们返京的意思。
一旦进到五月,就会陆续有海商船队回国,这
照这么看,估摸着天元帝是不大放心将这摊子事再转给旁人。
想来也是,他们从去年五月底六月初开始着手,如今都快一年了,各种细节,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若此时派人交接,光过渡只怕也要数月之久,还未必能成,倒不如一跟到底。
唉,粗粗一算,今年能回去过中秋就不错了。
秦放鹤就跟金晖一起往家里写了书信。
之前查案子,各处紧张,不容走漏风声,所以一直不敢与京中书信往来。
如今进入尾声,各处清算消息公开,也就不避讳了。
唉,离京时阿嫖五岁了,倒不怕什么,只是阿姚那小子,估计这会儿连亲爹都要忘了。
真是辛苦阿芙一人在家照看。
家书发出去了,只是没想
到比家书更快到的,竟是苗瑞那边的私信。
五月初一,曹萍连夜奔来,“上月八皇子抓周,陛下难得展露欢颜,朝中有人顺势提出重立太子”
苗瑞一得到消息,马上就派曹萍来报讯。
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君,因前番两位太子皆先后夭折,天元帝十分忌惮,久久不立。
然如今前头诸位皇子都已长成,再无夭折之忧,有人旧事重提,也不意外。
“谁提的”秦放鹤问。
曹萍道“大人说,此人您也认识。”
秦放鹤略一沉吟,“隋青竹”
曹萍点头,“正是。”
秦放鹤笑了声,听不出喜怒,“果然是他。”
立储一事,分外敏感,尤其又有前面两位皇子的先例在,等闲朝臣绝不会轻易开口。
如今董春高居首辅,若有意向,必然提前与门人通气,秦放鹤不会不知。
至于内阁剩下的五人,眼下断然没有这个气魄。
但隋青竹不同。
他在朝中除了一颗忠君体国之心,一无所有
唯有由他起头,方不会招致天元帝猜忌,也不会导致党派之间相互攻讦。
只是是他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天元帝授意的
人不在跟前,许多事终究不够灵敏。
四月,隋青竹上书重提立储,天元帝置之不理。
五月,隋青竹再上书,此次有诸多朝臣附议,并分别提议立四皇子、五皇子为太子,天元帝避无可避,正式开议。
同月中旬,多家涉案海商船队陆续回国,秦放鹤与金晖同带人彻查,船拆开、人灌油,得到大量来路不明的珍珠宝石等物,远超出海前登记的货物估算价值和携带金银总量。
其涉案金额之巨,一时震惊四方。
七月初,太子人选悬而未决,隋青竹却被天元帝钦点,为诸位皇子讲学。
七月中,持续一年零两个月的金鱼港瓷器案终于落下帷幕,原市舶司提举古永安贬为七品知县,秦放鹤与金晖启程返京。
临行前,古永安特来拜谢,意欲亲自设宴为其饯行,被拒。
乘船回去的路上,秦放鹤看着依旧繁华的大运河,感慨万千。
倒是秦猛对着涛涛河水有些遗憾,“嗨,只恨不能这将这些贪官污吏一一杀之而后快”
诸如古永安之流,竟还能去别处做官
秦放鹤失笑,“你能保证新来的一定比他们强吗”
秦猛无言以对,半晌才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秦放鹤回答得毫不迟疑,“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就一定会有私心。至少留着这批人,他们知道怕,好歹能消停几年”
既然要用人,就要想到后果,确认自己能够承受这些后果所带来的损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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