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进退

    昨夜那酒是店家自己酿的米酒, 初尝甘醇爽口,头脑清明,她还以为度数不高,多喝了几口。谁知后劲绵柔, 回房后反而上了头。

    谢重姒喝酒不撒酒疯, 更不会砸物骂人耍脾气, 加之酒醉后基本是宣珏照顾,对她所作所为闭口不提。

    所以,谢重姒当真没听别人提及她醉酒后的德行。

    她心下忐忑, 生怕稀里糊涂地失言失德

    失言还好点, 她最多最多嘴瓢下前世的痛苦沉浮,反正宣珏也是一头雾水听不懂。

    失德的话

    那场面不敢想象。

    她干笑着赶紧放开攥紧的衣袖,连道“抱歉抱歉。”

    眸光偷偷摸摸地打量宣珏, 重点在于耳垂颈窝侧脸等部位, 确保没有奇怪的可疑痕迹。

    突然谢重姒心里一个咯噔。

    宣珏嘴角有点红肿破损, 配合他垂肩的长发, 活像被人糟蹋过的大姑娘。

    “大姑娘”神色目光闪烁, 不敢拿正眼看她。

    谢重姒又看了三四眼,死心了她没看错。

    宣珏嘴角的伤, 总不至于是他自己咬出来的吧

    谢重姒犹豫试探“那个, 昨晚我喝多了,没乱说冒犯之语, 乱做失礼之事吧”

    宣珏轻轻地扫了她一眼, 然后才道“未曾。”

    他起身, 接着道“殿下回房后就睡了。我去下面叫个早点,问问林敏夫妇行程安排。我们换马购车要一天,最好和他们错时离开。”

    谢重姒“”

    她支支吾吾地应了, 待宣珏走后,捧了把冷水洗脸,努力回忆。

    还真给她翻出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

    唇齿纠缠里,宣珏神色压抑,也不知是怒还是惊。

    谢重姒头疼欲裂,一整天都有点躲着宣珏。

    林敏早年流连花丛,一眼看出不对劲,挤眉弄眼,凑到谢重姒耳边打听“哎和你夫人吵架啦”

    谢重姒面无表情“喝酒赌博,罚跪一晚上搓衣板了。”

    林敏咂舌,没曾想看着温婉柔和的,私下管教严苛。

    还是自个儿媳妇好,刀子嘴豆腐心。

    这么想着,他又花孔雀般,大摇大摆地找他夫人去了。

    临走前还过来人似的拍拍谢重姒肩膀“男人嘛,就是要哄媳妇的。出门跟从,命令听从,指示服从;要说得,等得,舍得,忍得。别倔别嘴硬,等她们开心就好啦”

    谢重姒“”

    好在林敏夫妻找医馆安胎,歇息两天后,就又启程离开,林敏那摸索出来的“三从四德”没能给她言传身教多少。

    等林敏夫妻走后一天,谢重姒便也准备上路。

    她换了两匹马,撂下马车懒得要,随意将发束成长马尾,短打箭袖,做成个江湖少年郎的扮相。

    已是十月末,宣珏身上烧伤已无大碍,也不需要再待在马车里。他换回男装,芝兰玉树,仍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宣家三郎。

    谢重姒扫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心乱如麻。

    情随境异。

    苦劣悲惨里,人心浮动暴躁,狠毒乖戾。

    而温和情愫里,人心平柔慈善,对不顺之事都能多一两分宽容。

    上辈子一切面目全非成那个模样,情境使然,冲突使然,谢重姒能理解,也将前后两世完全分割开来。前世恩怨皆清,不可能再迁怒到如今。

    可她还是有所顾忌。她怕。

    心有余悸的那种怕。

    一怕宣珏无法入仕,重蹈覆辙;二怕情感毁于一旦,美好支离破碎;三怕

    说回来也算可笑,她呢,直到窥见收于长盒之内的一幅旧画,才敢信宣珏是爱她的。

    那幅画上是她,红衣烈马,提箭射鹿,落款“太元五年中秋 珏笔”几大家族倒台的前两个月。

    而她发现这幅小心翼翼珍藏于卷轴的画,是在这十年后了。

    尘封十年心意,久颓卷轴之内。他不提及,她也不问。

    到头来再捧出赤诚之心,纵是当年模样,也无人敢信。

    三怕她再没有当初年少时怦然心动,奋不顾身去招惹一个人。

    她若不主动点,他们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可细水长流的欣赏喜爱,和烈火炙热的年少爱慕,区别甚大。她心里能余下前者,但实在没力气胆量,再去挑战后者了。

    所以,不如就这样,君子之交,也不用担心冒犯折辱他。

    谢重姒抱着这种心思,一路上谨言慎行,隔三差五犹犹豫豫,和她平时利落洒脱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但微妙的是,和她上辈子冲动之余难得羞涩扭捏的神色,倒是几分相似。

    宣珏没吭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快到苏州时,两人在官道附近凉茶棚里歇脚,他才问了句“你师兄师姐靠谱吗”

    正巧小二上了茶,他用手背试了试温,见热度刚好,一边倒了两杯,神色自然地推了一杯给谢重姒,一边道“怎么还未见他们。”

    谢重姒想了想,诚实地道“不靠谱。但真有能出来加餐的机会,他们一个俩个肯定会踊跃的。而且,在扬州城和东庄之间,落水那段路,我没能留下记号,很可能会跟丢,得找会儿。”

    宣珏点了点头,端起茶水抿了口“如此。那之后在苏州,你有什么打算齐家人多数为官,不似楚家经商为主,做事也更谨慎小心,不会轻易留下把柄的。明哲保身了几十年,明面暗里,都很干净。”

    要不然以宣家作风,也不会和齐家交好。

    谢重姒了然。

    他们落水得救后,讨论过那晚刺客与大火。在扬州城敢这么肆无忌惮,不怕善后的,唯有只手遮天的楚家。后续查封变严,和与城兵的闲言交谈之中,更是得以证实。

    楚家起势没少假借三教九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是乖张泼辣。相较之下,苏州齐家则含蓄收敛得多。

    或是“初心永存”的祖训在,又或者是名字里挂的这个国号太沉重,他们生怕一时不察“齐”字就砸下来,谨小慎微惯了。的确没什么值得拿捏调查的。

    但也存在例外。

    谢重姒将茶杯一放,不动声色地道“三哥前阵子,调了几个齐家人入京,补空缺闲职。很是看重。你说,齐家是否也有意交好,甚至起了别的心思呢”

    宣珏微微一怔。

    在谢治的衬托下,三皇子谢温,可谓是进退得度、礼贤下士,朝野呼声不小。

    势力在朝的氏族,自然心思活络从龙之功,能换来丰厚回报。

    齐家上一世的确有这个心思。只是隐蔽很好,就算是三皇子调动的几个人手,也不是自己出面,而是调到他极隐蔽的势力手下,等待时日伺机上爬,于两方都有益。

    可尔玉是怎么知道的谢治告诉她的

    这位太子殿下这辈子开窍变早了么

    宣珏没问,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旁边也有歇脚客人在唏嘘

    “这是又洗劫一个村子了”

    “是啊,这群南华山脉一代的土匪,什么时候才能剿干净哦。”

    宣珏和谢重姒同时蹙眉。很有默契地没再开口,听对面桌上的两个农耕归来的老人家闲谈。

    “伤人多吗这次”

    “老样子,给钱不杀,没钱就砍几刀,能不能活下来,听天由命咯。”

    “官府也是,年年剿匪,土匪窝年年还在。”

    “话也不能这样说,每年不也都剿了些匪盗么我看呐,就是那群贼人好吃懒做,也怨不得官兵头上不过,唉,总是提心吊胆也不是个事。等今年收成完,我和老太婆去儿子家住,搬离这边。”

    谢重姒嗤笑了声。年年剿匪,年年还在

    那是因为官府根本就没正儿八经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呀

    否则,这些地方拿什么借口,让朝廷出银拨兵呢

    戚文澜那根棒槌,还真玩命打杀进匪窝过,结果大胜的第二天,江南的几个官员就捏着鼻子请他回家。

    扯了一堆之乎者也奉承话,主旨为“小将军挂了彩他们惶恐受不住”,实则是怕他杀心上来,真的把江南匪贼一窝端干净了。

    听到谢重姒这声嗤笑,宣珏抬头看来,问“笑什么”

    谢重姒耸了耸肩,骂道“一群尸位素餐的东西。”见宣珏失笑,来了兴趣,托着下巴问他“离玉你怎么看文澜和你说过他之前被请回京城的事儿吧”

    宣珏颔首“嗯,他提过。剿匪一事么,朝廷有求必应不如坐视不管。”

    两人喝完茶,休息片刻,付完二十枚铜钱,继续上路。

    谢重姒骑在马上问他“嗯怎说”

    “江南山多地杂,若是乱世,匪寇成群占山为王,不足为怪。但太平盛世,仍有匪寨连绵,只能说明当地官府不当政。他们无非是指望朝堂每年那笔赈灾银,不拨便是了。可能会乱一两年。”宣珏风轻云淡地说,“乱完就好了。毕竟,富裕的匪寨里头,能剿收的钱财,不比京中八品官员差。够补充某些人的金库了。”

    这种想法有人提过,她父兄相继打过这个念头,都因太过冒险而放弃。

    她替父兄问了句“那乱的一两年要怎么办呢”

    问完又觉得是傻问题策令调动,本就伴随动荡。只要最终结果不差,就是行之有效的。

    若是与同侪或是长辈论政,宣珏无非答些“别处找补”“另政掰正”的中庸做法,无功无过。

    可对谢重姒,他犹豫片刻,说出真实的想法“没办法。殿下,有的路,你知道是正确的,可能会因前面九十九步的动乱震荡而放弃。不过,只要最后稳定下来的架构体系胜于之前,它就是对的。至于这诸般动乱的是非功过,三言两语难说清楚。但问心无愧即可。”

    落子不悔即可。

    谢重姒温吞地“嗯”了声,半是调侃“哎你可真是块鬼谷的好材料。”

    鬼谷弟子逢乱必出谷。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甚至必要之时,以身入局。

    无悲无喜地抉择出最优的那条路。

    大齐政律历来求稳,老祖宗留下的政法,不怎么敢改动。

    宣珏这高谈阔论近乎大逆不道,但谢重姒听了倒觉得甚合她意,亲切得很,想来也是托她那些吊儿郎当的师兄师姐们的福。

    宣珏笑道“当殿下在夸我。”

    谢重姒挑眉,想说“自然是夸你”,又觉得过于亲昵,便也只笑了笑,一甩马鞭,在秋日里纵马,继续南下前行了。

    秋风簌簌,麦浪波涛,金灿的田野弥漫收获。

    扬州城的小麦已经收了一茬。吴大娘这日买了小麦磨粉,准备做点新鲜的荞麦糕点。

    近日她收了个小姑娘做帮工,小姑娘唯一的兄长葬身客栈火海里了,她没处可去,吴大娘就暂时收留了她。

    小姑娘说她叫“叶芝”,手脚麻利,绣花烹饪,手艺都绝佳。

    这一个月包子铺的生意好了不少,都是她的功劳。

    吴大娘是越来越喜,见叶芝迟迟没离开,甚至动了收她做养女的心思。反正她也没后,留个小姑娘相依为伴,还有个人养老送终多好。她这么多年也攒了不少家底,够叶芝嫁妆了。

    叶竹当然不知道有人想收她做干女儿她亲生父母还在草原上活得好好的,身子骨倍儿棒呢。

    这天,她接过吴大娘的麦粉,帮她和面团雕面花,卖出几笼后,找个借口去文昌街的信铺,寄出这个月的第四封信。

    她不敢多寄,怕引人注目。也不敢直接寄往宫里,怕半路被截。

    她写给的是戚府。

    不过之前的信石沉大海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收到。

    扬州城仍旧查得严,运河偶尔还在打捞什么。叶竹左思右想,觉得那晚殿下和三公子或许是跳了河,逃过一劫。

    但城查很紧,她没有路引,出不了城,只能先暂居在此。

    叶竹寄完信,回到吴大娘的包子铺,有些愁人她不会真的要在这住个三年五载吧

    她走进吴大娘给她收拾出的房间,房间不大,但布置温馨,甚至床头还给她缝了个兔偶。

    叶竹还没阖上门喘口气,突然瞳孔猛缩,差点没叫出来。

    房里的木凳上,坐了个人,一身白衣,但袖口和脖领处是墨绿叶纹,云绕星遮。

    这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叶竹这才发现,这是一位出尘清美的女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没有波动,像个瓷器人偶。肩膀上立了个奇怪的鸟,说像鹰吧,比鹰小得多,说像八哥或是乌鸦吧,也不尽然。

    或许是这女子容貌尚可,不似什么坏人,叶竹谨慎地退后一步,没呼救,只问道“姑娘是”

    女子抬起手,快速做了几个手势。

    叶竹没看懂,结巴道“我我不会手语。”

    突然她听到尖细的声“你身上怎么会有夜来香的痕迹还有其他人和你一起吗”

    这声音像是夜枭尖叫,叶竹头皮发麻,差点没跟着也叫出来。心想这姑娘长得不丑,声音怎么这么难听。

    下一刻,她目瞪口呆地看清了女子肩上那只鸟,嘴在一张一合

    这声儿是它发出来的

    原来这手语不是给她看的,而是给这只能转述主人想法的怪鸟看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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